◆◇◆◇◆◇◆◇◆◇◆◇◆◇◆◇◆◇◆◇◆◇◆◇◆◇◆◇◆◇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书本网【采菊的大叔】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夏目漱石——心 [日]夏目漱石 著 张正立 译 这是一个背负自责的先生。他和自己的朋友K同时爱上了房东的女儿。他背着K,先向房东家提了亲。K最后自杀了。几十年,先生一直活在内心的拷问中。他沉默,逃避世界,讨厌世人。他每个月一个人去给K扫墓。最后,还是在自己内心的绝望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直在想,书中先生的厌世是因为什么。看到最后先生的遗书,终于给了自己一个答案。在自己遭到叔父迫害的时候,先生也仅仅是对“世人在钱面前的态度绝望了”,而当自己在K面前反复使用心计,最终K自杀的时候,我想先生是开始讨厌自己了的吧。这样对自己的厌恶,延伸到世界,延伸到世人。终于还是绝望了的。 可是作者还是留下一点温存的。作者一直没有忍心,把爱放在绝望的范围。无论如何,书中种种平淡的爱在我看来几乎是逃避世界所有的庇护。 作者以及译者语言功力都极其深厚。文字的流畅以及平淡中的锐利,都是现在很多作家值得学习的。看夏目漱石的书,让我想起岩井俊二的电影,温和却有力。闭卷之后,如饮一杯绿茶,香味沁脾。 一 我常常把他称为先生,因此这里也只写作先生,而不公开他的姓名。与其说这是顾忌人言可畏,不如说这样对我更自然一些。每当我回忆起他时,马上就想叫先生,拿起笔来心情也是这样,我实在不愿意使用那种没有感情色彩的缩写洋字母。 我同先生结识时在镰仓。我当时还是一个年轻的学生。因为接到一位正利用暑假去海水浴的朋友的来信,叫我一定要去,我筹了些钱就去了。我筹钱用了两三天的工夫,可是我到达镰仓还不到三天,叫我去的朋友突然接到家乡的电报,让他回去。电报说是母亲病了,可是我那位朋友不相信。早先,他家乡的父母曾不征得他的统一,硬要给他成亲。按现代的习惯,他结婚还过于年轻,更主要的是对象本人不称他的心。因此它在暑假里故意逃避回家,跑到东京附近游玩来了。他把电报拿给我看,问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如果他母亲真的病了,他当然应该回去。因此他终于回去了。这样一来,我特意赶到这里,反倒成了孤单单一个人了。 离学校开学还有许多日子,由于我处于呆在镰仓可以回去也可以不回去的境况之下,我决定暂时留在原来的宿处。我的朋友是中国的(日本地名)一位资本家的儿子,手里很有钱。可是由于还在上学和年龄的关系,生活用度也跟我相差无几。这样,我单独一个人流下来,就没有必要麻麻烦烦地再去另找恰当地宿处了。 宿店在镰仓也算是处于偏僻地角落,打弹子活吃杯冰激凌这类时兴地东西,要过一条很长地田间小路才办得到。光坐车也得花两毛钱。不过这里散落地建了一些私人别墅,而且这地方离海很近,洗海水浴很方便。 每天去下海。穿过陈旧、烟熏地草房,就到海滩。来避暑地男男女女在沙滩上活动着。想不到这儿竟住着那么多城里人。有时也想澡堂子那样,海面上呈现万头攒动地镜像。虽然其中没有一个相识的人,但我也裹在这喧闹景色中,有时随便躺在沙滩上闲眺,有时让浪波拍打着膝头,在这里乱蹦乱跳,玩得到也愉快。 原来我就是在这纷繁地人群中看到先生地。那时海边有两家茶馆。由于偶然的机会,我习惯于上其中一家。跟长谷那边拥有大别墅的人不同,来这儿消夏的客人没有各自专用的更衣棚,必须使用这种公共更衣处。他们除了在这儿喝茶、休息之外,还在这里洗游泳衣、洗净带盐分的身子,或者把帽子和伞存放在这里。我没有游泳衣,由于怕带来的东西被偷掉,所以每次下海也把脱下的衣服设备那么的仍在那家茶馆里。 二 我在哪家茶馆见到先生的时候,他正脱完衣服准备下海。当时,我正相反,让风吹着湿淋淋的身子从水中走上来。本来,我们之间有不少攒动着的人头挡住视线,要和思没碰到什么特别情况,我也许不会注意到他的。但是,尽管海边上那样混杂,我又是那样漫不经心,我还是马上发现了先生,因为他正陪着一个外国人。 我正要进茶馆,那个外国人的雪白的肤色马上引起我的注意。他脱下身上的纯粹日本式浴衣,一下子仍在折凳上,抱着胳膊面向大海站着。他除了穿着一件我们穿的裤衩之外,身上什么衣服也没有。这首先就让我觉得新奇。两天前,我到由井之滨,曾蹲在沙滩上久久地望着外国人下海地情景。因为我坐在一个略略高起地沙丘上,旁边就是旅馆地后门,当我瞩目眺望地时候,见到许多男人洗完海水浴走上来,竟没有一个露出身躯,胳膊和大腿的。女人更爱八肉体遮掩起来。人们头上几乎全包着橡胶头巾,于是海面人就浮动这一片虾红色,绛色和蓝色。在我刚刚见过这般景象之后,再看看这位只穿一件裤衩站在大家面前的外国人,的确显得很稀奇。 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看看自己身旁正弯着腰的日本人,说了一两句话。这日本人正拾着落在沙上的毛巾,一拾起来便包在头上,向大海那边走去。这个人就是先生。 我只为好奇,目送着并肩走下海的两个人的背影。他们一直走进海里,穿过远处险滩一带吵吵嚷嚷的人群,走到比较开阔的地方,就一同游开了。我望着他们难道渐渐变小,向远方游去。过了不久,他们折回来,笔直地游到岸边,回到茶馆也不用井水洗澡,立刻擦干身子,穿好衣服,匆匆忙忙向什么地方走了。 他们走了之后,我仍然坐在原来地折凳上抽着烟。那时我呆呆地琢磨着先生,总觉得不知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了。 那时候,我与其说拾无忧无虑,莫如说苦于无聊。因此,第二天故摸着能遇到先生地时间,又特意跑到茶馆去看。结果没见到那个外国人,却见到先生一个人带着草帽来了。他把摘了地眼镜放在柜台上,立刻用毛巾包好头就急急忙忙下海去了。当他像昨天那样穿过吵闹地浴客一个人游出去地时候,我突然想跟在他后面。于是我追上去,让浅水溅着我地头,知道很深地地方,就冲着先生挥动双臂游起来。可是先生跟昨天不同,他画了一条弧线,从一边想不到地方向,开始向岸边游去。因此我地目的落空了。我上了岸,甩着往下淌水的手,刚一跨进茶馆,先生已经穿戴整齐,同我交错着走了出去。 三 第二天,我按照相同的时间来到海边,又遇见了先生。那天同样的情况反复了一遍。但会死两人之间没有找到谈话的机会,也没有相互问候。先生肯定是不善交际的,他按照一定的时间,超然地来了有超然地离去,无论周围怎样热闹。简直看不出他稍加分神的样子。最初同他一起来的那个外国人,以后也再也没有看见,先生总是一个人。 有一次,先生照例迅速地从海里上来,正要穿放在老地方地浴衣,不知怎么回事,浴衣上沾满了沙子。他为了把沙子抖掉,就向后抖了两三下。这时放在衣物底下地眼镜从板缝里掉了下去。先生系好白地蓝花衣服上地腰带之后,大概发现眼镜丢了,便急忙在近边找起来。我赶紧把头钻进凳子底下,用手拾起了眼镜。先生说了声谢谢,就从我手里接了过去。 过一天,我跟在先生后面跳进了大海,同先生一起向远方游去。刚游出二百米远地海面,先生就回过头开始同我说话了。漂浮在广阔,苍茫地海面上,这附近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一眼望去,强烈的阳光照耀着远山近水。我活动着充满自由,欢欣的肌肉在大海中狂舞起来。先生突然停住手脚仰身躺在波浪上,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碧蓝的天空把耀眼的光色投在我的脸上,“太愉快了!”我禁不住大喊起来。 过了一会儿,先生像是要字海里站起身似的变了个姿势,催促着我说:“还不回去么?”我体质还算强壮,很想在海里再玩玩。可是给先生一邀,我便马上高兴地答应道:“好,回去吧。”于是我们又顺原路游回海边。 从此我跟先生有了交往。可是还不知道他住在哪儿。 以后又过了两天,大概正好是第三天的下午,我再茶馆同先生相遇的时候,先生突然问我:“你还打算再这里住很久么?”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心里也没有回答的准备,所以就答道:“我也说不上。”可是看到先生正在笑时,我突然不好意思了,不由得反问道:“先生呢?”这时我第一次叫先生。 那天晚上我到先生得宿店去了。虽说宿店却跟一般旅馆不同,仿佛时宽阔寺院内得一座别墅。我也知道先生得家眷并没住在这里。因为我口口声声叫先生,他苦笑了,我忙辩解说,那是我对长辈人得习惯。当我问到前几天见过的外国人时,先生讲那人脾气古怪,说他已经不在镰仓了。闲聊一阵之后,先生又说,奇怪的时自己连同日本人也不大来往,却交上了这样一个外国人。最后我对先生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先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年轻的我,暗中疑惑对方也有同我一样的感觉,而且心里期待着先生的回答。但是,他沉吟了一会儿之后,说:“实在是没有见过你呀。不会是认错了人么?”于是,我感到一阵意外的失望。 四 我是月底回到东京的,比先生更早的离开了避暑地。我同先生分手时问过他:“以后我可以常到府上拜望吗?”先生只简单地答道:“唉,来吧。”当时我很想同先生交朋友,期望先生说几句体贴一些的话。因而这不能让人满意的回答,有点挫伤了我的自信心。 先生常常一类似这样的情况使我感到失望。他似乎有些察觉,有仿佛根本没有理会,我一再感到轻微的失望,可又舍不得因此离开先生。相反的,每当我感到不安而摇动的时候,却更想前进。我想如果再向前跨一步,也许我所期待的东西总会圆满的呈现在我眼前吧。我很年轻,可是我并没想把我年轻的血液为一切人而这样猛烈地跳动。我不晓得为什么单单对先生却产生这种心情。直到先生已经过世的几天,我才开始懂得,先生一开始就没有讨厌我。他对我表示的常常看着像是不在意的寒暄和冷淡的举动,并不是要躲避我的不愉快的表现。那时可怜的先生,对于要接近自己的人发出的一种警告,表示自己不值得别人接近,不要过来。仿佛在拒绝别人的亲近,在轻蔑别人之前就先蔑视自己了。 我怀着当然要拜访先生的愿望回到了东京。那时离开学还有两个星期时间,我本想安排时间去一次,可是在归来后的两三天中,在镰仓时的心情渐渐淡薄了。而且大都市丰富多彩的气氛,与记忆力复活的有力刺激一起,浓重的感染了我的心。每当我见到来来往往的学生的面容时,就感到对新学年的渴望和紧张。我一时忘记了先生。 开学后约莫过了一个月,我心情又放松下来。我带着不满意的脸色,在室内踱步,想得到什么似的环视自己的房间。我的心头再一次浮现出先生的面庞。于是我又想去看望先生了。 头一次拜望先生时,他不在家。第二次去,我记得时下个星期天。天空非常晴朗,天气好的沁人心脾。那天先生不在家。在镰仓时,我曾听先生亲口说过,无论什么时候大都在家,好像他不喜欢外出。可是我来了两次,两次都扑空,想起他的话,心里涌出一股无端的不满。我并没有马上离开门口,望着女佣人的脸,犹犹豫豫的站在那里,这位女佣人还记得我上次递过名片,就请我等一等,又回到里面去了。于是一位夫人模样的人代替她走出来,是一位漂亮的夫人。 她彬彬有礼的告诉我先生到哪儿去了。据说先生有个习惯,一到每月的这一天就要去杂司谷墓地,向一位死者献花。“现在刚刚出去,还不到十分钟。”夫人怀着歉意对我说。我点点头就离去了。在喧闹的大街上没走多远,突然想到,我何不也顺便散散步到杂司谷去走走,说不定会遇到先生哪。于是我抱着这种好奇心马上往回走。 五 我从墓地前方的苗圃走进去,沿着两旁种着枫树的大道走到深处。这时,在路边的茶馆里突然走出一个先生模样的人。他眼镜框映着阳光,我一直走到他的近边,才冷不防地高喊了一声:“先生!”先生突然停下来,望着我地脸:“怎么?……怎么?……” 他反复说了两遍同样地话。那声音带着一种异样地情调,回荡在白天的静寂中。我一时答不出话来。 “你是跟在我后面吗?怎么……” 先生地神态平静,声音低沉,但是他地表情中,却有一道难以形容地阴影。 我告诉了下去那个省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是来给谁扫墓,我妻子没说那人地名字吗?” “没,这可没有说。” “是么?——对啦,她和您初次见面,当然是不会说的。”先生渐渐露出得意的样子。可是我完全不懂他的意思。 先生和我穿过墓地向马路走去。在标有依撒伯拉某某之墓、神仆洛金之墓等等的旁边,立着一座写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的塔等等。还有写着全权公使某某的。我在刻着“安德烈”三个字的小墓前问先生;“这用外文该怎么念?”“我想应该念作Andree吧?”先生苦笑了一下说。 先生对于这些标志各种人物的墓碑式样,似乎并没有像我这样觉得滑稽和有讽刺味。我指着圆的墓石,细长的花岗岩墓碑,不停的说这说那。起初他默默听着,后来他对我说:“死这回事,你还没有认真想过吧?”我没作声,先生也就不在说什么了。 在墓地尽头,挺立着一棵遮天的大银杏树。走到树下时,先生抬头望着高高的树梢说:“再过一些时候就好看了。所有的树叶子都变黄,这一带地面便会覆盖一层金色的落叶。”原来先生每月都要在这棵树下经过一次。 对面有人正在平整土地开辟新墓地,那人放下拿锹的手瞧着我们。我们从这里向左一拐,就走上大道。 我没有要去的地方,只好跟着先生走。先生话语比平时更少,棵我并没因此而感到局促,就一起溜溜达达走着。 “马上回家么?” “嗳嗳,也没有别的地方要去。” 两个人又默默的向南下了坡。 “先生发山不敢的墓地在那里么?”我又开口问他。 “不。” “谁的墓——是亲戚的?” “不。” 此外先生都没有回答。我也就不再问了。走过大约一百米远时,先生突然又提起来了: “那里有我一个朋友的墓。” “您每月都要给朋友扫墓么?” “是的。” 这一天,先生除此以外没有说过别的话。 六 以后骂我常常去看望先生。每次去先生都在家。随着见到先生的增多,我登先生的家门越来越频繁了。 可是先生对我的态度,无论是初应酬的时候,还是有了深交以后都阿密友多大变化。先生总是那么沉静,有时过于沉静而显得孤独。一开始我就似乎发现先生怪异得难以让人接近。可是,不知怎的,这反倒鼓起我非要接近他不可得强烈愿望。也许在许多人当中,对先生有这种感觉得只有我吧。然而,唯独我才有这种感觉,后来得到事实得验证,所以即使说我幼稚也罢,笑我愚蠢也罢,能以自己得直觉预见到这一点,的确使我觉得自己是有希望而又可喜的。能爱别人,有不能不爱,可是当有人正要投入自己怀中时,却又不能张开双臂去拥抱,这便是先生。 正如前面所说,先生始终是沉静而稳重的。可是偶尔有一阵奇怪的阴云掠过他的脸,就像窗外那飞鸟儿黑影,一闪便立刻消失了。我头一次发现先生眉宇间的那种阴云,是在杂司谷墓地突然喊他的时候。他那瞬间的奇怪表情,曾使我心脏里一向奔流的血潮,一下子就变得迟缓了。然而那不过是一时的停滞,还不到五分钟,我的心脏就回复了正常的跳动。我也就忘记了这云影。使我突然回想起这件事的,是十月小阳春过后不久的一天晚上。 我同先生说着话,眼前突然浮现出先生特意指给我看的那颗大银杏树。我一算计,离先生每月照例去扫墓的日子,刚好还有三天。这第三天正是我下午没课的轻松日子。我就对先生说: “先生,杂司谷的银杏树的叶子,大概已经落光了吧?” “也许还没有。” 先生一边这样回答,一边注视着我的脸,目不转睛的看了好一会儿。我马上说: “这次去扫墓,我同您做伴好吗?我像同您一起去那儿散散步。” “我是去扫墓,不是去散步的。” “可是顺便散散步,不是挺好吗?” 先生什么也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说:”我真的只是去扫墓。“他仿佛一定要把扫墓和散步截然分开似的,这是不是不想带我取得借口,或者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我觉得那时先生简直像个孩子。令人奇怪,就更想去了。 ”好吧,扫墓也好,请带我一道去吧。我也去扫扫墓。” 其实我觉得硬要把扫墓和散步截然分开,似乎毫无意义。这时,先生眉宇间有些暗淡了,眼中也露出异样的光彩。那仿佛是困惑、厌恶、恐惧和略带恍然不安的样子。这时,我木然的想起在杂司谷喊“先生”是的情景,两次表情完全相同。 “我,”先生说,“我有不能对你说出的某种原因,我不想跟外人一起去那儿扫墓。连自己的妻子也没有带去过。” 七 我觉得奇怪,但是我并不是以研究生的心情出入他家的。这事我也没说别的就过去了。现在看来,我那时的态度,竟是我生活中值得珍惜的品格之一了。我想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同先生有亲密的、富有人情味的交往。倘若我动了好奇心,哪怕是有一点点在研究先生,那么我连接在我们之间的那条同情的线,可能便会立刻切断。因为我很年轻,竟丝毫没有感到自己的这种态度,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是可宝贵的。如果我错误的走向反面,两个人的关系不知要落到怎样的结果,想起来只觉得后怕。尽管如此,先生仍常常害怕人家用无情的眼光研究他。 我每月都要去先生家两三次。我的腿渐渐跑得勤快了的一天,先生突然问我: “你为什么三番五次的到我这样的人的家来呢?” “为什么?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打扰您了?” “说不上打扰。” 也确实是这样,先生没有流露嫌弃的样子。我知道先生交际面很窄。他原来的同学,那时只有两三个人住东京。偶尔也有先生和同乡的同学一起在客厅的情况,不过看起来,他们都不如我跟先生那么亲近。 “我是个孤独的人,”先生说,“所以欢迎你来看我,才问你为什么这样勤快。” “这又为了什么?” 我这样反问时,先生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我的脸,说道:“你多大了?” 这样的回答,真令人摸不着头脑,不过那时我并没有追究到底就回去了,而且以后不到四天的工夫,我又去看望先生了。先生一进客厅就笑起来,说道: “又来了呵。” “嗳嗳,又来了。”说着我自己也笑了。 我想要是受到别人这样对待,我一定会恼火的。可是先生这样说时,正好相反,不但没使我生气,反而觉得很愉快。 “我是个孤独的人,”那晚先生又重复起前几天的话,“我是个孤独的人,也许你也很孤独。我虽孤独但是因为上了年纪,不活动也过得去,可你还年轻,这样可不行吧?只要能动,就闲不住。活动,就总想遇到点什么吧。” “我一点也不孤独。” “孤独,莫甚于年轻的时候,要不,你为什么这样三番五次到我家来呢?” 这时,先生又重复前几天的腔调。 “虽然你遇到了我,恐怕你仍要感到孤独。因为我没有力量是你从根本上摆脱这种孤独的境地。迟早你就会向别处去发展你的交际,不到我这里来了。” 先生这样说时,凄然的笑了。 八 幸而先生的语言并没能实现。当时未通世故的我,竟脸这段话中那么明显的意思都听不出。我依然去看先生。没几天就不知不觉得在先生的饭桌上吃饭了,后来又自然而然的同夫人攀谈起来。 我是个普通人,对女人也并非冷淡。可是从我那么一个年轻人过去所经历过的境遇来看,几乎从没有同女人有过真正的来往。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我才对在大街上相遇却不相识的女人特别感兴趣。前些日子在门前见到先生的夫人时,便得到了很美的印象。以后每次见面,都有同样的感受。可是除此之外,我似乎觉得对于夫人也没有什么再可说的了。 这也不是说夫人没什么特色,也许应当说现实她特色的机会还没有到来更恰当些。但我总是把她当成时附属于先生的一部分来看待的。她也仿佛因为到自己这儿来的是个学生,而善意待我。因此,如果除去位于中间的先生,只剩下两个人的话,那么对于刚刚认识时的夫人,除了美的感觉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有一次,我在先生家喝酒,夫人在一旁为我们斟酒。先生好像比往常高兴:“你也喝一杯吧。”他对夫人说着,把自己喝干的杯子递了过去。“我……”夫人推辞不过去,窘迫的接了过来。她皱起好看的眉头,把我斟了半杯酒的杯子端到唇边。于是夫人和先生就交谈起来: “真是怪事,你很少叫我喝酒呀!” “因为你讨厌嘛。不过偶尔喝一杯没关系,会使人心情愉快的。” “我一点也喝不下啊,只是难受。可你喝一点后,好像很高兴似的。” “有时候很高兴,但不能说总是这样。” “今晚怎么样?” “今天很愉快呵。” “以后晚上都可以喝一点嘛。” “那可不行。” “喝吧,只要你不寂寞就好。” 先生家里只有夫妇俩和一个女佣人,我每次去时大都静悄悄的,从没听见过里面有高声谈笑的时候。有时我仿佛觉得屋子里只有先生和我。 “要是有个孩子就好啦。”夫人对我说。“是呵。”我虽然这样回答,可心里却没有产生任何同情,那时我没有孩子,只觉得孩子讨厌。 “要一个来么?”先生说。 “不是抱来的孩子,你呀!”夫人又朝着我说。 “到什么时候也是生不了孩子的,”先生说。 夫人不作声了。“为什么?”我问。“是老天爷的惩罚呵。”先生说着放声笑了。 九 就我所知,先生和夫人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我没有经历过作为家庭成员的生活,当然理解不了更深的道理。但是先生同我在客厅对坐时,手下的什么事都不叫女佣人,而招呼夫人。先生总是回过头朝隔扇那边叫着:“喂,静(夫人名字)。”那招呼的声调,我觉得很温柔。夫人应声走出来的样子也落落大方。有时留我吃饭,夫人也在座的时候,这种关系在他们之间就表现的更明显了。 先生常常伴同夫人去听音乐会、看戏。而且我记得他们一同去做不到一星期的旅行,至少也有过两三次。现在我还留着先生从箱根(日本本州的旅游胜地)寄给我的明信片,和到日光(同箱根)去时寄给我的装着一片红叶的信。 当时我所见到的先生和夫人的关系,首先就是这些。其中只有一个例外。有一天,我仍像往常那样,在先生家门口正要请传达时,听到客厅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那不是一般的聊天,很像是吵架。因为先生的房门口紧挨着客厅,我站在隔扇门前就大致听出那是吵架声。不时提高嗓音的男人时先生。因为对方的声音比先生的低,分不清是谁,可是我总觉得像是夫人,似乎还要哭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站在门前不知所措,便马上决定不进去,转身回宿处去了。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不安,竟连书也看不下去了。约莫过了一小时左右,先生来窗下喊我的名字。我惊讶的打开窗子,他在下面对我说:“去散散步吧。”我掏出刚才包在腰带里的表一看,已经八点多了。我回来后穿着裙裤,也没顾得换就出门了。 那天晚上,我同先生一起喝了啤酒。他本来酒量就不大,喝到一定程度要是没醉,也不会冒喝醉的风险的。 “今天不行。”说着先生苦笑了。 “不愉快吗?”我不安的问。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刚才的事情,如鲠在喉似的难受。一下想跟他直说,一下又想还是不说的好,这种犹豫不决的样子,格外的显出了我心神不定。 “你,今天晚上怎么了?”先生先说,“其实我也有点反常。你看出来了么?” 我什么也答不出。 “是这样,刚才我同妻子吵了点架。所以是我这无聊的神经,兴奋起来。”先生又说。 “为什么?……”我没说出吵架的话。 “她误解了我。我跟她说这是个误会,她还是不肯原谅。结果,我就生气了。” “是怎么误解先生的?” 先生根本没想回答我的问题。 “我要是像她想象的那样的人,我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究竟先生怎样痛苦,这也是我无法想象的问题。 十 我们回去时,默默的一条街接着一条街的走着。后来先生突然开了口: “我做了件蠢事。我生气出来,她一定放心不下。想来女人真是可怜,除我之外,她也没什么可以信赖的人了。” 先生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并不特别期待我的回答,就马上接下去说: “这样说起来,我好像还心安理得,真是可笑。你,你是怎样看我的,我是强者还是弱者?” “像是两者之间。”我答道。这个回答先生有些意外,他又闭上口默默的走起来。 先生回家要在我的宿处附近路过,是顺路。走到那里,在路口分手时,我似乎觉得过意不去,就说:“顺便做伴,陪您到家吧。”先生马上伸手拦住我。 “已经很晚了,快点回去吧。我也得赶紧回家,为了我的妻。” 最后先生加上句“为了我的妻”。这句话异常的温暖了我的心。因为这句话,我回来后才能安然入睡。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未能忘记“为了我的妻”这句话。 因此,我也知道了先生和夫人之间发生的风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以后不断出入,我大致也推察到了这种现象也是很少发生的。而且,有一回先生竟连这样的额感觉都吐露给我了。 他说;“世上的女人,我只认识我的妻。除了她,其他的女子都不会使我动心的。妻也觉得我是天下唯一的男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应该是生来最幸福地一对。” 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前后经过,所以也说不清先生为什么把这样的自白告诉我。但是先生认真的神色和深沉的语调,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中。当时,奇怪的回响在我耳中的是最后一句话,“应该是生来最信服的一对。”先生为什么不肯定的说是幸福的人,却说是应该呢?这一点引起了我的疑问。特别令我不解的是,先生在这里加重的语气。我不能不想到她实际上是否真的幸福,还是应该幸福儿不那么幸福。但是,这种疑惑只是一闪而过。 过了不久,我去看先生,他不在家,便遇到了直接痛夫人谈话的机会。那天,先生到新桥去为从横滨乘船出国的朋友送行。那时一般在横滨乘船的人,大都是坐早上八点半的火车离开新桥的。我同先生说过需要一些书,按照他的意思,事先约定就点钟到。先生去新桥对前天特意来辞行的朋友还礼,是那天突然决定的。他临走时留下话说,马上就回来,要我等他。于是,我在客厅等侯先生的时候,便同夫人攀谈起来。 十一 那时我已经是个大学生,比初到先生家时更有成人气,而且同夫人也相当熟了。在夫人面前,也不感到怎样拘束。我们说了很多话,不过都是一般闲聊,现在全忘了。其中我只记得一件事,但在谈它之前,我想先放一下。 先生是大学毕业,一开始我就知道。但是先生无事赋闲,却是回到东京过了一些时候之后才知道的。那时我就想过,他怎么你那个闲的住呢? 先生简直是在社会上默默无闻的人。所以他的学问和思想,除了同他关系密切的我之外,是不会有人知道从而对他身怀敬意的。我常常说这很可惜。先生并不以为然,只回答说:“像我这样的人,到社会上讲话,是办不到的。”在我听起来,他的回答过于谦虚,反倒像是对社会的讥讽。其实先生对那些现在成了名的老同学,常常抓住一个就毫不客气的给予批评。所以我就好不掩饰的指出这个矛盾来一通议论。我的精神与其说是对抗的,倒不如说对人们不理解先生却还心安理得感到遗憾。那时先生与其深沉的说:“总之我是个没有资格为社会服务的人,只是无可奈何的。”一种深沉的表情,清晰的刻在脸上。我不知道那时失望、不满还是悲哀,然而却坚定的使我无言以答,也没有勇气说什么。 我同夫人谈话时,话头很自然地从先生谈到这里。 “先生为什么要那样,只在家里思考,学习,而不到社会上做一番事业呢?” “不行呵,他讨厌那些事。” “就是说,他觉得那些事无聊?” “是否这样——我们女人可不知道,不过恐怕不是这种意思吧。还是想做点事,可总是办不到,实在遗憾。” “不过从身体来看,先生不是挺好么?” “倒是很结实,什么病也没有。” “那是为什么不能活动下呢?” “那就不知道了。我要是知道也不会这么操心了。正因为不知道才更觉得于心不安哪。” 夫人的语气非常同情,但她嘴边还是挂着微笑。若在旁人看来,我反倒显得认真了,我露出难于理解的脸色不作声了。接着夫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 “他年轻时候可不这样,和年轻是判若两人。完全变了。” “您说年轻,是指什么时候?”我问。 “学生时代呗。” “您从学生时代就认识先生了?” 夫人的脸,马上浮出淡淡的红晕。 十二 夫人是东京人。这是先生和夫人自己都告诉过我的。夫人说过:“严格说来,我是个"混血儿"。”因为她的父亲大概出生在鸟取(东京的西南方),母亲却生在那时还叫江户(东京)的市谷,所以她才半开玩笑的这样说。但是先生确实方向迥然不同的新樢县(东京北方)。因此,如果夫人知道先生学生时代,那显然不是乡里关系。可是脸色微红的夫人,仿佛不想再说下去的样子,我也不好深问了。 从认识先生到他故去,我通过多方面接触了先生的思想和情操,但对他结婚时的情形却几乎毫无所知。有时我从好的方面来解释这个问题:我想先生是个长辈,给年轻人讲自己的艳史是要特别谨慎的。有时也从消极方面来想:觉得先生和夫人跟我不同,他们成长在前一个时代的旧习俗里,所以一触及到这种艳史,大概就没有勇气直率的暴露自己了。不过,这些都仅仅是推测而已。但是无论是哪种推测,都可以设想出两个人的结婚,有一段罗曼蒂克的奥秘。 我的设想果然没错。但我只不过是在想象中描绘出爱情的一个侧面。在先生美好的爱情背后,还有着可怕的悲剧。而且那悲剧于先生是怎样的惨痛,夫人却全然不知,至今她依然被蒙在鼓里。先生是瞒着她而死去的。先生在破坏夫人的幸福之前,首先破坏了自己的生命。 现在关于这个悲剧,我什么也不能说了。至于显然由于这悲剧而产生的两个人的爱情,正如刚才说过的,他们谁都从未对我提起过。夫人是由于慎重,先生又有着比这更深刻的缘由。 只有一件事尚且留在我的记忆中。那时正是花开时节,我和先生一同到上野公园去玩。在那里我们看见一对漂亮的情侣。他们和美的相互依偎着在花下漫步。因为是公园,侧目他们的人比看花的还多。 “像是新婚夫妇呵。”先生说。 “似乎很恩爱哪。”我附和着。 先生连苦笑都没有,便转过头背向这对男女走去,随后这样问我: “你恋爱过么?” 我回答说没有。 “你不想恋爱么?” 我没有回答。 “不会不想吧。” “是呵。” “方才看到那对男女,你嘲弄人家了吧。在那种嘲弄里,其实掺杂着你追求爱情,却又得不到对方的不快的怨声。” “您听到了么?” “听到了。体验过美满爱情的人,会说出更柔情的话。可是……你,爱情是罪恶呀!知道吗?” 我突然被惊呆了,什么也没回答出来。 十三 我们走在人群中,人们都喜气洋洋的。在穿过这里,走到既不见花也不见人的森林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谈论这个问题。 “爱情是罪恶吗?”那是我突然问道。 “是罪恶,真的。”先生回答是的语气同刚才一样坚定。 “为什么?” “迟早你会理解的。不,不是迟早,应该说你已经理解了。你的心不是老早就在为爱情而跳动了吗?” 我察看了一下自己的内心,那里却是意外的空虚,连个想象的目标都没有。 “我心里连个这样的对象也没有。我是毫不打算对先生隐瞒什么的。” “正因为没有对象你才活动的,你以为有了对象就能平静下来的吧,所以就想活动了。” “现在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正因你不能如愿,不是猜到我这儿来活动的么?” “也许是这样,可那和爱情不同。” “这是走上爱情的一个阶梯,按顺序在和异性拥抱之前,才先到同性的我这儿来活动的。” “我认为这两件事的性质完全不同。” “不,是一样的。我是个男人,是无论如何不能满足你的。况且又有些特别原因,更不能使你满足。我实在过意不去,你只能离开我到别的地方去。我宁愿希望这样,可是你……” 我悲伤极了。 “您认为我应该离开您,可我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先生根本不听我的话,他说: “可是,不谨慎可不行,爱情是罪恶呀。虽然在我这儿得不到满足,可也是没什么危险。然而——给长头发缠住时的心情,你知道吗?” 这种心情我可以想象,但却没有经历过。不管怎样,先生所说的罪恶的意思仍然朦朦胧胧,难于理解。而且我有点不高兴了。 “先生,请您把罪恶的意思在说的清楚些。否则,在我能明确的解释这个问题之前,就请您别再往下说了。” “是我不对。我本想跟你说实话,可实际却让你着急了。都是我不好。” 先生和我从博物馆背后静静的向莺溪那边走去。从藩篱的空隙里,可以望见宽敞的庭院中一部分茂盛的白山竹,仿佛很幽静。 “你知道我为什么每月到杂司谷墓地为朋友扫墓吗?” 先生问的这样奇突,而且明明知道我不能回答。我好一会儿没有做声。于是他好像才发觉似的这样说: “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刚想解释一下不该让你着急,结果有教你着急了。唉,真没办法。这个问题就谈到这儿吧。总之爱情是罪恶的,而且又是神圣的,不是吗?” 先生的话越发使我糊涂了。但是,他说到这里就不再提爱情。 十四 我很年轻,动不动就容易认死理。至少先生是这样看的。在我看来,先生的话要比学校的将以更为有益,先生的思想要比教授的见解更为难得。总之,洁身自好,从不多说的先生,仿佛比站在讲坛上知道我的那些伟人更了不起的多。 “不能过于迷恋。”先生说。 “我是醒悟了之后才这么想的。”我回答时带着十足的自信,而先生对我的自信并没有理睬。 “你这是狂热,热情一退就会腻烦的。是你的现在使我这样想的。这使我很难过。然而预想到你今后要起的变化,我就更难过了。” “您认为我使那么轻浮,那么不可信任么?” “我感到很遗憾。” “您是说遗憾,但不能信任,是吗?” 先生为难的望着院子。庭院里,不久前还处处点缀这深红色的茶花,现在一朵也不见了。先生常常习惯在客厅里眺望茶花。 “我说的不可信任,并不是特意指你,而是不信任所有的人。” 这是藩篱外传来大约是卖金鱼的吆喝声。此外没有任何声响。从大街深深折进二百米远的巷子里格外清静,房间里也像平时那样静悄悄的。我知道夫人就在隔壁,也知道她正默默地做着针线什么的,能够听见我说话的声音。但是我完全忘记了这一点,竟问先生道: “那么连夫人也不能相信吗?” 先生神色有些不安,于是他避开直接的回答说: “我连自己本人都不信任,也就是自己不能相信自己,所以也就变的不能相信别人了,除了诅咒自己,我没有别的方法。” “如果想的那么复杂,那就谁都靠不住了。” “不,不是想,而是实际做了。做了之后,我很惊讶,而且觉得很可怕。” 我正想沿着同样的思路再问下去,这时听到夫人在隔扇后面“先生、先生”的唤了两声。听见唤声,先生问:“什么事?”“来一下。”夫人把先生叫到隔壁。我不知道她们之间有什么事。还没容我多想的工夫,先生就很快的回到了客厅。 “总之,不要太相信我呦,太相信迟早要后悔的。而且对于欺骗自己的回敬,终将变成残酷的报复。” “这是什么意思?” “过去那种在他面前的屈辱的回忆,这回将使你把脚踏在她的头上。我就是为了不受将来的屈辱,才拒绝现在的尊敬。我宁愿忍受现在的孤独,而不愿忍受将来更大的孤苦。我们生在充满自由、独立和自我的现代,所复出的代价便是不得不尝尝这种孤苦吧。” 我对于有这种精神准备的先生,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十五 以后,每当我见到夫人都很担心。先生对她也始终是这样的态度么?倘若似的话。夫人会满意么? 夫人的神情叫人猜不透她是否满意。因为我也没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夫人,而且她每回见到我,又总是平平常常。何况先生不在家,我们也很少见面。 我更加不解的是,先生对于社会的这种认识是怎么产生的。难道这只是他以冷酷的眼光内省自己、观察社会的结果么?先生善于坐着思考,只要有先生那样的头脑,用坐在家里分析社会的这种态度就能自然而然的产生出来么?我并不认为仅仅如此。先生的认识像是活生生的。它不同于被火烧后剩下的冷冰冰的石头房屋的空架子。在我眼里的先生,确是为思想家。但是,在他这位思想家归纳起来的主义里,似乎编制进了有力的事实。这事实不是同自己无关的别人的事情,而仿佛是一种令人血灼脉息的切肤之痛,深深藏在他内心里。 这毋需我臆测,先生本人已经自白过了。不过他的自白像云雾一样笼罩在我的头上,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怖。而且,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它究竟为什么是可怕的。他的自白是朦胧的,但却又分明地震撼着我的神经。 我在先生这种人生观的基础上,也设想过或许有一段热恋故事(当然是产生在先生和夫人之间)。据先生说过的爱情是罪恶的话来看,这多少是个线索。但是先生告诉过我,现在很爱夫人。可见这种近于厌世的念头,是不会从两个人的爱情中产生的。“过去那种在他面前的屈辱的回忆,这回将使你把脚踏在他的头上”,先生这句话应该用在现在普通人之间,用在先生和夫人之间似乎便不恰当了。 在杂司谷的那个不知是谁的坟墓。也常常出现在我的记忆中。我知道那墓同先生有着很深的缘由。我虽然不断地接近先生的生活,却又难以靠近。但作为先生记忆里的一个生命片段的那座墓却印在我的头脑中。然而,那座墓于我来说完全是死的,决不会成为打开我们之间生命之门的钥匙,倒像怪物,站在我们中间妨碍两个人只有往来。 不知不觉的,我同夫人直接谈话的机会又来了。那正是忙碌的秋季,白天渐短,令人感到寒意的时节。先生家附近接二连三的失盗,都是在天傍黑的时候,虽然被盗人家大致没有丢什么贵重东西,但被钻进去的人家总要丢点什么。夫人为此提心吊胆的。正事这时候,一天晚上先生有事要出门。因为他有个在外地医院做事的同乡朋友进京,他同另外两三个人要在某地请这位朋友吃饭。先生跟我说了原因,托我帮他看家,直到他回来。我马上答应了。 十六 我去的时候已经是将要掌灯的傍晚,可是守约的先生已经不在家了。“他怕去晚了,刚刚出门。”夫人说着,把我让进先生的书房。 书房除了写字台、椅子之外,还有许多书籍,电灯光透过玻璃照着整齐漂亮的书脊。夫人让我坐在铺在火盆前的座垫上,说:“请在这儿看看书吧。”说完就出去了。我像是等候主人归来的客人一样惴惴不安,僵硬地坐在那里吸着烟。这时传来夫人在茶室同女佣人说话的声音。书房在茶室走廊尽头拐角的角落里,从房梁的位置来看离的远一些,所以反而能领略到比客厅更远的静寂。过了一阵,当夫人的语声一停,便清静下来。因为我心里总像是等待着小偷,紧张地留神着各处。 “这儿是个犄角,不适合看守。”我说。 “真是对不起,那就请往中间来一下吧,我以为你会发闷的,就送了碗茶来。如果茶室合适,就到那儿用茶吧。” 我跟着夫人出了书房。茶室里,铁壶在结晶的火盆上咝咝作响。我在这里吃了茶点。夫人怕喝茶睡不着觉,没有喝。 “先生还是常常出门赴这样的约会吗?” “不,很少出去,近来他好像越来越讨厌和人见面。” 夫人这样说时,并没有显出特别发窘的样子,于是我就壮起胆来。 “那,只有夫人是例外吧?” “不,我也是被讨厌的一个。” “这不是实话。”我说,“您名字不是实话还要这样说。” “为什么?” “要我说呀,先生就是喜欢夫人才厌恶这个社会的。” “你不愧是个做学问的人,倒很善于讲大道理啊。用这个同一道理不是也可以说,因为他厌恶这个社会,所以连我也讨厌起来了么?” “这两种说法都说的过去,不过,这种场合我是正确的。” “我不愿争论。男人就是好争论,好像很有趣似的。以为空谈一通就能解决问题。” 夫人那的言词有些厉害。但却决不是非常刺耳的,只是让人认识到自己是个又头脑的人,这里,显示了夫人那的一种自尊。她不是现代性的人,她仿佛更珍重埋藏在深处的心事。 十七 本来我还是有话要说,可是又担心夫人只当我是个爱寻事,瞎发议论的人,反倒没趣,便看着喝干了茶的碗底不再作声了。夫人似乎怕冷淡了我,便说道:“再喝一碗吧。”我马上把碗送到她手里。 “要几块?一块还是两块?” 夫人轻巧的捏起方糖,望着我的脸问我要往碗里放几块。她拿神态虽说不上向我讨好,却是要尽量打消刚才说话的生硬而充满了亲切。 我默默地喝着茶,喝完了还是一声不响。 “你也太过沉闷了。”夫人说。 “一说话就得争论,还要受奚落。”我答道。 “哪能呵。”夫人又说。 于是这成为话头,我们又谈起来。谈的还是两个人都感兴趣的先生。 “夫人,再接着刚才的话往下再说吧。也许您听来是空洞的道理,可我并不是漫不经心的胡说。” “那就请说吧。” “如果现在您突然不在了,先生能照现在这样活下去吗?” “这我怎么能知道,你呀,这种事只能去问先生,不是问我的问题呵。” “夫人,我可不是开玩笑,您不要回避。您一定要诚实回答。” “是诚实呵。老师说,我不知道啊。” “那么,您是怎样地爱着先生地?这个问题与其问先生不如问您。您总该回答吧。” “您别这么一本正经地问这种事好不好!” “这可不是装正经。您是说我已经知道了?” “呵,是呵。” “如果这么忠实于先生地您突然不在了,先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对社会地一切都不感兴趣的先生,在您突然不在之后会怎样。不是从先生角度看,而是由您开看,先生是会幸福还是不幸呢?” “我认为这很明显(也许先生不这样看)。他若是离开我,只能不幸,或许或不下去哪。我这样说,好像很自负,可是我相信,现在只有我尽可能的使先生幸福。甚至坚信,任何人都不能想我这样使他幸福,正因为如此,我才能这样平静。” “我觉得这种信念,应该明显地反映在先生地心里呀。” “那是另外地问题了。” “还是说先生厌弃您么?” “我并不认为他厌弃我,他没有厌弃我的理由。但是,大约是他厌恶社会,近来又由厌恶社会发展到厌恶人,所以我作为人的一分子,不是也不会得到好感吗?” 我这才理解了夫人所说的被厌弃的意义。 十八 我钦佩夫人的理解能力。她的举止不同旧式日本妇女的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并使我感到一种刺激。她几乎从不使用当时流行的所谓时髦语言。 我是个从未同女人有过深交的迂腐的青年,只是出于男人对异性的本能,常常把女人当做憧憬的对象梦想过,但那不过是像眺望依恋的春云般的心情,模模糊糊的梦想而已。因此真的一到女人面前,我的感情常常突然会起变化。但是不会被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所吸引,反而一到这种场合,却觉得有一种奇妙的排斥力。而面对夫人,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也从未感觉到横亘在普通男女只见到额那种思想上的差距。我忘记了夫人是个女人,只把她当作先生的诚实的批评者和同情者来看待的。 “夫人,前些日子我问过您,先生为什么不进一步做些社会活动,那时您说过,她原来不是这样的。” “说过的,真的不是这样。” “那时是什么样呢?” “就像你所希望和我所希望的那样,她是个有出息的人。” “那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不是突然,是逐渐变成这样的。” “这期间,您一直同先生在一起吧?” “当然拉,我们是夫妇啊。” “那么先生变成这样的原因,您应当很清楚了。” “难就难在这儿呵。你这样说真让我难受。我怎么也捉摸不透,以前我不知道多少次请他说个明白,却总得不到说明。” “先生怎么说?” “他只是说:‘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担心的,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便不再提了。” 我沉默了,夫人也不往下说了。下房离的女佣人一点声响也没有。我简直把小偷都给忘了。 “你不认为我有责任吗?”突然夫人问我。 “不。”我答道。 “请你坦率地说吧。给人家这样想,比杀死我还痛苦。”她又说:“尽管如此,我仍然愿意为他奉献一切。” “既然先生也认为是这样的,就不要紧,您放心吧,我敢担保。” 夫人习惯的扒了扒火盆离的灰,随后把水罐里的水给铁壶续上,铁壶马上不响了。 “我终于忍受不住问了先生;‘我要有不对的地方就直接了当说吧,能改我就改。’于是先生说:‘你没有什么错,有错的是我。’我痛苦极了,哭了起来,越发想听听自己的过错。” 夫人眼中噙满了泪水。 十九 起初,我把夫人当做个有理解能力的女性对待的。在谈话过程中,我发现她的神情渐渐变了。虽然她是在向我的头脑诉说,却开始打动我的心。夫人痛苦的症结就在这里:虽然自己同丈夫之间没有任何隔膜,也应该没有,但又分明有着什么,然而睁大眼睛想细看个究竟时,却有什么也没有。 夫人一开始,认定先生是以厌世的眼光观察社会的,结果也就厌弃了自己。虽然做这样的断言,却又不能心安理得。说心里话,她却从另一个方面来想了,推测大概是先生由于厌弃自己的结果,终于发展到厌弃社会了。可是无论怎样煞费苦心,也找不到事实来证实这个推测。先生的神情总是那么温存,既和蔼又可亲。夫人将这个疑团用往日的情谊包藏起来,并把它悄悄地埋在心底里,那天晚上在我面前打开这个包袱让我看了。 “你怎么想?”夫人问:“它是因为我才变成那样的,还是如你所说的是人生观什么的促使他那样的?请你毫不隐瞒的告诉我吧。” 我什么都不想隐瞒。但是,如果那里有个我所不知道的东西,那么无论我怎样回答,也不会使他满意的。而且我相信那里有个我所不知道的东西。 “我不知道。” 一瞬间,夫人出现了一种期待落空时的可怜表情。我赶紧补上一句话: “可是我能保证先生没有厌弃夫人。我只是如实的把先生亲口说的传达给您。先生不会是个说谎的人吧。” 夫人什么也没有回答,过了会儿说: “其实我也猜到了一点儿,不过……” “是关于先生变成这样的原因么?” “是的,如果那就是原因的话,便没有我的责任,单就是这一点,我就轻松多了……” “怎么回事?” 夫人望着放在膝上的自己的手,吞吞吐吐的说: “我说,请你来判断。” “只要我能判断就行。” “可还不能全说,全说了要受责怪的。只能说不受责怪的地方。” 我紧张的咽了口唾沫。 “还是在大学的时候,先生有一位相当要好的朋友。他在刚好要毕业之前死了。死的很突然。” 夫人耳语似的小声对我说:“其实是自杀。”听她这么说我不能不反问一句:“为什么?” “只能说到这里啦。但从那件事以后,先生的性情就渐渐变了。他为什么死我可不知道,恐怕先生也不知道吧。但是,如果说先生以后就变了,大概就只有这件事了。” “杂司谷的墓,就是他的吗?” “这也是不能说的。可是一个人只失去一个好朋友,就会起那么大的变化么?对此我太想知道了,所以我想请你来判断一下。” 我的判断,但是倾向于否定的。 二十 我想用尽可能找到的事来安慰夫人。看来他似乎也从我这里多少得到点儿安慰。所以我们长时间地谈论着这一个问题。可是我抓不住事情的根子,其实夫人的不安,也正是从这荡漾着的稀薄的浮云般的困惑中产生的。至于事情的真相,他自己知道的也不多,就是知道的也不能对我和盘托出。因此劝慰夫人的我和被劝慰的夫人,都是在困惑的波浪中摇来摇去,夫人一面颠簸一面又四处伸出手来,想要抓到我这个不可靠的判断。 十点左右,门前传来先生的脚步声时,夫人好像突然忘了刚才的一切,撇下我抢上去,几乎迎面碰上打开隔扇门的先生。我也跟在夫人后面迎上去。只有女佣人好像还在瞌睡吧,始终也没露面。 显然先生的心情很好,可夫人的样子更高兴。而刚才夫人那清秀的眼中还饱含着泪光,那漆黑的双眉还紧蹙着呢。夫人这种奇怪的变化,引起我深深的注意。如果那不是虚伪的(实际上我并没有认为那是虚伪的),那么刚才夫人对我的诉说,就只能使人理解成是为了玩弄感伤而特意造作的女人的无聊把戏。不过,那时我还没有想到这样苛责夫人哪。我看到夫人的神色突然这样兴奋,反倒放心了,心里想:倘若真是如此,也无须担忧了。 先生笑吟吟的问我:“真是叫你受累了,小偷儿没来么?”接着又说:“小偷儿没来不扫你的兴么?” 我要回去的时,夫人带着歉意地说:“真对不起。”她那语气仿佛是在开玩笑,听起来像是浪费了我的宝贵时间,更像是对我特意赶来而没遇上小偷儿感到遗憾似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纸包上刚才剩下的点心,塞在我手里。我把它装进袖筒里,拐过行人稀少的寒夜小路,急步向熙攘的大街走去。 我从记忆中单单挑出那晚的事情,详细地写到这里。因为我认为这有写的必要。不过说心里话,当我带着夫人地点心回来时,心里并没有那么看重那晚地谈话。第二天,我从学校回来吃午饭,一看见昨晚放在桌上地点心包,马上从里面拿出涂着巧克力地茶色蛋糕,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时候,我自然想起送我这点心地两位男女,确是世上一堆幸福地夫妇。 直到秋暮冬出,都没有什么值得一提地事情。我同先生家越走越熟,还请夫人帮助我拆洗,缝补衣服,以前我还没穿过衬衣,这时衬衫上还缝了黑领子。夫人没有小孩,她常说帮我做点活儿倒挺解闷,像是一副调理身体地好药。 “这是手工织的哪?从来还没有缝过这么质地好的衣服,不过就是不好缝,简直没法进针,为缝它,折断了我两根针哪。” 就连她这样诉苦时,也没有流露出一点嫌麻烦的神气。 二十一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偶然有事不能不回家一趟。我接到一封母亲来的家信。信中叙述了父亲发病的经过,说情况不太好,最后又附上一句嘱咐说:眼下还算过得去,不过到底上了年纪,有可能的话,最好能抽空回来看看。 父亲很早就患了肾病。正如人过中年,常患的那种慢性病,但是他本人和家里人一向认为,只要小心调理是不会突变的。近来客人一来,父亲就向客人夸口,说他幸亏懂得些养生之道,总算是对付到今天。据母亲信中说,父亲正到院子里去干什么的时候,突然一阵眩晕摔倒了。家里人误以为是轻微的脑溢血,马上就进行抢救。后来经医生诊断,似乎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仍然是老病的缘故,大家这才把晕倒和肾病连系起来。离寒假还有一段不长的时间,我本想等到学期末也无妨,便拖了一两天,可是在这一两天中,父亲病卧的样子。母亲忧虑的面容时时浮现在我眼前,每当此时心里就感到一种不安,卧终于下决心回家。为了省去家里寄路费的手续和时间,我到先生家告别的时,顺便请他为我暂且垫上所需要的钱。 先生有些感冒,懒得到客厅,就把我让进他的书房。入冬依赖少见的温暖而柔和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玻璃门照到书桌上。先生这间光线好的房间里放了一只大火盆,悬搁在火架上的脸盆冒着热气,以防呼吸困难。 “索性得场大病倒好,轻微得感冒反叫人讨厌。”说着先生又苦笑了一下,望着我得脸。 先生从未生过什么大的病。听了先生得话时,我直想笑。 “感冒什么得我还能忍受,若再重点得病就受不住了。先生也是这样吧。您要亲身领略一下就会理解的。” “是么?我觉得要得病,最好是得个致死的病。” 我并没有特别理会先生的话,马上谈起母亲的来信,提出向他借钱。 “你一定很窘吧。这几个钱,我手头上还有,你拿去吧。” 先生召唤夫人,让她把需要的钱拿给我。她从里屋的大约茶柜之类的抽屉取出钱,仔细地叠再一张白纸上,说:“你担心了吧?” “晕倒过好几次么?”先生问我。 “信上什么也没提。这种病老是那么摔倒吗?” “是呵。” 这时我才知道先生夫人的母亲,原来也是患了跟我父亲相同的病症故去的。 “反正是很难好啦。”我说。 “是呵。如果我能代替他,我倒是很情愿哪。他呕吐吗?” “到底怎样,什么也没写,大概就是没有吧。” “只要不呕吐,就不要紧的。”夫人说。 我乘那天晚上的火车,离开了东京。 二十二 父亲的病不像原来想的那样严重。而且,我到家的时候,他还盘腿坐在地铺上,说:“大家都不放心,我就只好这么忍耐坐着。没关系,还可以起来哪。”第二天他就不顾母亲的劝阻,终于让母亲把被褥收拾起来了。母亲无奈只得一边叠着土布被子,一边对我说:“你爹一看你回来,马上就来了精神。” 在我看来,我并没有感到父亲的举动似乎有什么勉强的样子。 我哥哥再很远的九州做事,倘若没有意外的事情,是不轻易同父母亲见面的。妹妹嫁到外乡,不到紧要关头,他也不是一叫就能换回来。在兄妹三人中,最方便的是我这个学生。我能按照母亲的嘱咐,搁下学校的功课在放假之前赶回来,父亲是非常满意的。 “这么点病就让你在学校请假,真不值得。你娘写信不应该那么夸张。” 父亲不仅嘴里这样说,还叫人把以前铺好的被褥收拾起来,以显示他像以往那样健康。 “您不能太大意,要不老病又得复发,那就不好了。” 父亲对我的提醒像是很高兴,可好似又有些不大在乎。 “没关系,只要和平时那样多留神点就行了。” 父亲的病似乎真的不大要紧。他自由自在的在家中走来走去,既不喘气也没觉得眩晕,只是脸色不好,比常人差的多。不过这也不是现在才有的病状,所以我们也没有格外放在心上。 我给先生写了一封信,表示对他借钱的谢意,说等到年后挥东京时再把钱还给他,并告诉他,父亲的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坏,眼下还挺好,晕眩和呕吐的现象都没有等等,最后还顺带问候了一句先生的感冒,其实我并没有把他的感冒放在心上。 我给先生写信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先生会回信。信发出去以后,我一边同父母将这先生的事情,一边想象着遥远的先生的书房。 “下次去东京,给他带些香蕈(xun)吧。” “好的,不过先生能吃这种干香蕈么?” “虽然不大好吃,可也不是让人那么讨厌的。” 真奇怪,我竟把香蕈和先生想到一起去了。 接到先生的回信时,我有点惊奇,特别时信中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觉得他回信就是表示亲切。这样一想,这封简短的回信是我非常高兴。当然,这毕竟事我接到先生的第一封信。 说到第一封信,会使人觉得我同先生之间的书信往来一定是很多的,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这是应该先说明的。先生生前,我仅仅接到过他两封信。其中一封就是现在这封简短的回信;后一封,则是先生死前特意为我写下的一封很长的遗书。 由于父亲的病情,活动须格外谨慎,所以下地以后也几乎没到户外去过。一次,在一个天气特别和暖的下午,父亲到院里去了。那时我怕万一出事,紧跟在他身旁。我不放心,想让他扶着我的肩,父亲笑了笑没有理睬。 二十三 我常常同无聊的父亲下将棋(近似我国的象棋)。两个人生性都很懒散,下棋还得烧着被炉,棋盘放在被炉的木框罩上,没走一步棋子时才把手从被子下面伸出来。我们时常弄丢赢来的棋子,用火筷子夹出来。 “下围棋棋盘过高,还有腿,所以在被炉上没法下。下将棋还是摆在这儿好,怪舒服的,正始于懒人。好,再来一盘吧。” 父亲赢的时候准说再来一盘吧,输的时候也这样说再来一盘吧。总之,他不管输赢,总乐意围着被炉下棋。起初我觉得很新鲜,这种隐居式的娱乐也引起我很大乐趣,然而随着时间一长,这样的刺激便满足不了我那年轻的精力了。我常常把握着“金”和“香车”(都是将棋的棋子)的拳头举到头上,忍不住打起呵欠。 我想起东京的生活。在那充满血流的心脏深处,传出一种活动、活动的持续不断的鼓动声。使我奇怪的是,这种鼓动声似乎从一种微妙的意识状态中,被先生的力量给加强了。 我在心里暗暗把父亲和先生作了一番比较。从社会的角度来看,两个人都是生死无足轻重的老实人。从被人赏识这一点来说,他们都等于零。然而,这位喜欢下将棋的父亲,即便仅仅做个娱乐的同伴,也不会使我满足。而由于过去在游玩中才有了交往的陌生的先生,竟不知不觉地影响我的头脑并超过了由玩乐的交际中产生的那种亲密关系。只是头脑这个词有些冷漠,应该改说成心。在那时的我看来,哪怕说先生的力量渗进我的肉体,先生的生命流入了我的血液中,也是丝毫不过分的。父亲使我的生身之父,先生担任是个外人。当这明显的事实摆在眼前时,我仿佛刚刚发现一个了不起的真理似的,有些惊愕了。 我百无聊赖的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在父母眼中的我从这个从前显得宝贵的人,也慢慢变得乏味了。我想凡是寒暑假回家的人,都同样体会过这种心情吧。最初一个来星期还亲亲热热,好吃好喝的,疼爱的很。但是按照惯例,高潮一过,家里人的热情就渐渐冷下来,到了最后,常常时有你没你都无所谓似的,待遇也简慢了,在家期间,我也度过了一个高潮。而且我每次回家,总带回一种父母无法理解的东京习气。正如俗话说的把天主教的习气带进儒家的家里一般,我带回来的额习气都是跟父母格格不入的,当然我尽量的掩饰,但是身上本来就有的习气,怎样掩饰也总会给他们发现的。终于我觉得没趣,想提前回东京。 幸而父亲的病情还是老样子,没有一点恶化的迹象。为了慎重起见,我特意从很远的地方请来了高明的医生,经过周密的检查也没有发现其他症状。于是我决定提前在寒假结束的一些时候离开家乡。感情真是奇妙的东西,我一提出要走,父母都反对。 “要回去?不是还早么?”母亲说。 “再住上四五天也来得及呵.”父亲说。 我没有改变自己决定的动身日期。 二十四 回到东京时,过年的门松(日本风俗,过年要在门前装饰松枝,以示祝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掉,街道任凭寒风吹拂,到处不见一点过年的景象了。 我马上到先生家去换钱,顺便把香蕈也带了去。只把东西拿出来,有点唐突,所以我把香蕈放在夫人面前,特意解释说:“这是家母送的。”香蕈装在一只新点心匣里。夫人很客气的道了谢,拿起匣子正要到隔壁去时,大概是觉得很轻吧,诧异的问道:“这是什么点心呀?”夫人的那副亲切的样子,总让人看到她那孩子般极为天真的心地。 两个人对父亲的病情,反复问了许多不放心的问题。这时先生说: “是呵,照你讲的情况看,好像现在还没有什么变化,不过,病到底是病,不能不谨慎点。” 关于肾病,先生有许多我不懂的知识。 “这种病的特点是,虽然自己已经染病在身,却又感觉不到,便不放在心上了。我过去认识的以为军官就是这样,他死的简直叫人无法相信。睡在旁边的妻子竟连看护的工夫都没有。他半夜叫醒妻子,只说有点难受,第二天早上便死了。可是他妻子还以为丈夫在睡觉呢。” 以前一直乐观的我,马上不安起来。 “家父也会这样么?真说不准哪。” “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好是不能好了,不过眼下大概还用不着担心吧。” “要是这样还可以。我刚才说的是个不注意的人,而且是个非常粗鲁的军人。” 我听着略微踏实了些。先生一直注意着我的变化,随后又补上一句: “但是,健康也罢,生病也罢,人都是脆弱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就怎么死了。” “先生也想这种事吗?” “无论我身体怎么好,也不会完全不想的。” 先生的嘴边浮现出一丝微笑。 “不是常人有人很自然一下就死了么?而且也有人由于非自然的暴力,一眨眼的工夫就完了。” “非自然的暴力,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自杀的人大抵都是使用非自然的暴力的吧。” “那么被杀的,也是出于非自然的暴力的啰?” “被杀的,我一点也没有想过。淡然这样说,也无可无不可吧。” 那天说到这里,我就回来了,回来以后对父亲的病也不觉得那么难受了。先生说的自然的死,非暴力的死等等,也只在干事给我留下了一些淡薄的印象,后来便荡然无存,我想起了以前嫉妒要动手有放下了的毕业论文,现在应该正式开始写了。 二十五 本来我要在那年六月毕业,按常规,这篇论文在四月份就应该完全脱离。二、三、四,我屈指算了算余下的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胆量。别的同学很早以前就在搜集资料,作笔记,看上去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唯独我还一点没有着手。我原准备过了年就大干一场的,可是写着写着突然写不下去了。以前我凭空画了一个大题目,只构思了粗略的轮廓,现在开始捂着脑袋着急了。后来我决定把论文的题目缩小,为了省去系统整理成熟思想的麻烦,只准备罗列书中的材料,再加上一些适当的结论就算了。 我选择的题目接近先生的专业,我就这种选择曾征求过先生的意见。当时他说可以吧。我慌慌张张,赶快跑到先生家请教我应该看的参考书。他把自己知道的全部知识,都爽快的告诉了我,并说要借给我两三本必要的书籍。但是关于这个问题,先生对我毫无担当指导的意思。 “近来我不大看书,新的知识不知道。最好去问问学校的先生。” 那时我突然想起夫人曾对我说过,先生有一个时期非常喜欢读书,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他在这方面的兴趣不像以前那么大了。我把论文的事抛在一边,不由得开口问道: “先生为什么不像原来那样喜欢读书了?” “也没什么理由……总之,觉得不管看多少书,也不会有什么作为的缘故吧。再说……” “再说,还有什么?” “也没什么再说的理由。可是以前呵,若是在别人面前或被人家提问,自己回答不出来的时,便羞愧的无地自容。可是近来给人家问住,似乎也不觉得那样羞愧。后来连勉强读书的精神也打不起来了。咳,说的痛快些便是衰老了。” 先生的话倒是平静,并没有背离社会的那种人的痛苦,那我也没有那样的感觉,我虽没认为先生衰老,可也不赞成他了不起,便回去了。 从那以后,我给论文害得好苦,像个精神病人似的眼睛都熬红了。我向一年前毕业的朋友打听了很多情况。其中有人告诉我:交卷那天是乘车跑到考场才算没误点的。另一个人说:因为超过五点,迟到了一刻钟才把论文送去,险些被取消资格,多亏主任教授的宽容,总算才接受下来。这些话弄的我其上把下的,心中越发没了底。每日只顾拼命伏案读写,不然就钻进昏暗的书库,寻遍那高高的书架。我的眼睛像好事人发掘古董时那样搜索着书脊上的烫金字。 随着梅花开绽,寒风渐渐转向南方。又过了一些时候,人们谈论着樱花的话语也稀稀落落地漂入我地耳中。然而,我却像驾辕的马那样被论文鞭策着,只能朝前看。直到四月下旬,按预定好歹完成了这篇论文。在此之前,我没有登过先生的门槛。 二十六 我获得解放,已是初夏时节,八重樱凋谢的枝头,再不知不觉中已抽出烟霞般的嫩叶。我怀着小鸟出笼般的心情,一面纵目广阔的天地,一面自由的振翅飞翔。我马上赶到先生家。枳壳藩篱微暗的枝条上,发出鲜嫩的幼芽;在石榴树的枯干上,带着光着的茶褐色叶子,柔和地映着阳光。一路上处处牵惹我地视线,仿佛生来头一次见到这景象似的,觉得那样新奇。 先生望着我这样欣喜的脸色,便说:“论文已经完成啦?好极了。”我说:“多亏了您,总算搞完了、什么事也没有了。” 真的,当时我的心情轻松极了。好像一切应做的事情都已了结,今后可以尽情游玩了。我对自己完成的论文充满了信心,也十分满意。我在先生面前喋喋不休的讲着论文的内容,他仍用平时的强调应着“对的”、“是么”、却不肯做多一点评价。我有些不满足,更有些扫兴。尽管如此,那天我生气勃勃地还还准备要冲击下先生那种似乎循规蹈矩的态度呢,我想邀请先生到正在复苏转青的大自然中去走走。 “先生,到什么地方散散步八。一到外面,会叫人心旷神怡呢。” “去哪儿?” 我去哪儿都无所谓,只想陪先生到郊外走走。 一小时之后,先生和我按照预定离开市区,信步走在区别出是村还是镇的僻静之处。我从光叶石楠藩篱上掐了一片嫩叶,吹起了叶笛、我有一个朋友是个鹿儿岛人(九州岛的南端),我不断地模仿他,就不知不觉地学会了吹这种叶笛,已经吹得很好了。我得意地不断吹着,先生却若无其事地向别处走去。 走了一会儿,有一条小路通到一所仿佛被郁郁葱葱的绿叶封闭了的低矮的房舍下。门柱上钉着一个牌子写着某某园。一望而知,这不是私人住宅。先生望着小满坡上的门口,说:“进去看看么?”我马上答道:“是花匠吧!” 我们在树丛中转了一遭,沿着坡路走到深处左面有一所房舍。在敞开的拉门里,空荡荡地连个人影也不见,房檐前摆着一只大鱼缸,饲养的金鱼在里面游动着。 “真静呵,不大招呼就进来,没有关系吧?” “大概没有关系?” 两个人又向深处走去。可是那里依然不见人影。怒放的杜鹃花像燃烧的火焰一般。先生指着其中一颗很高的橘红色的杜鹃花说:“这大概是雾岛。(杜鹃花的一种)” 芍药也种了十多坪地,可是没到季节,一株开花的也没有。在这片芍药花旁有个旧长凳似的台子,先生撒开手脚躺在上面,我坐在余下的一端,点上一支烟。先生望着蔚蓝清澈的天空,全哦却给包围着的嫩叶的颜色吸引着。细细的品去,那嫩叶的颜色每株都不一样,即便是同样的枫树,枝上叶子的颜色也没有一片是相同的。一阵风刮来,吹掉了先生挂在细杉树苗顶上的帽子。 二十七 我赶忙拾起那顶帽子,用指甲弹掉上面的红土,向先生招呼道:“先生,帽子掉了。” “谢谢。” 他半抬起身接过帽子,似起似卧地,为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可能问得有点唐突,你家财产很多么?” “不怎么多。” “大概有多少呢?请原谅。” “要说有多少?只有点山和天地,钱可一点没有。” 先生正式问起我家的经济状况,这还是第一次。可我还从来没问过他的家计。从结实先生时起,我就猜不透他为什么不做事。后来这个问题总是萦绕在心中,但是我又觉得在先生面前这么直愣愣地提出问题,未免有点冒失,所以一直等着机会。为了休息下给叶色搞的疲惫的眼睛,我的心思又忽然触到了这个问题。 “先生怎么样,您有多少财产?” “你看我像个财主么?” 先生平时总是衣着朴素,家中人口又少,住房也不大宽敞。但是他的生活却是很富裕的,就连我这局外人的眼睛也看得很清楚。总之,先生得家计虽说不上奢侈,却也不是吝啬、节俭。紧巴的。 “大概是的。”我说。 “我是有些钱,但决不是财主。要是财主的话,就会造更大的房子喽。” 这时先生抬起身,盘腿坐在台上,说完便用竹杖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似乎要把它刺穿似的将竹杖笔直地戳在那里。 “但是,原来我可是个财主哪。” 他的话一半像是自言自语,所以我没能马上接下去,便没有做声。 “但是,原来我可是个财主哪。你知道么?”他又说了一遍,然后瞧着我的脸露出微笑。可我还是没有回答。因为想不出适当的话,就索性不开口,这时先生又把话头转到别的问题上了: “后来,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 至于父亲的病,从过年以后我就毫无所知了。每月从家乡跟汇款一同邮来的短信,向来都是父亲的手笔,可是信里几乎从未提过病情。而且字迹也很清晰,丝毫没有那种病人常见的颤抖和紊乱的笔画。 “信上什么也没有提,大概就是不坏吧。” “但愿如此,不过——疾病到底是疾病呵。” “还是不行么?可眼下总能顶得住吧。信里什么也没有说呀。” “是么?” 我把先生询问我家财产和父亲病情只当是一般闲聊,信口随便说出来的,但是先生的弦外之音,却大有要把这两者连系起来的意思。我没有先生的亲身感受,当然是不会想到这一层的。 二十八 “我想,如果你家有财产,现在就应该妥善处理好。这是多管闲事了,不过趁你父亲健在的时候,应把分的事先都分妥不是很好吗?万一出了意外的事情之后,最麻烦的就是财产问题。” “是呵。” 我并没有特别看重先生的话,我相信在我们家里没有一个人会担这份心的,不仅是我,父母都是这样。而且是我有些惊讶的是,作为先生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太注重实用了么?但是出于平时对长辈的尊敬,我没说出口。 “我刚才设想你父亲过去,说了这样的话,如果引起你的不愉快,请原谅。但是,人总是要死的。无论身体多健壮的人,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哪。” 先生的语气流露出少见的痛苦。 “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我辩解道。 “你兄妹几个?”先生问。 接着它又问了我们家族的人数,有没有亲戚,叔伯婶母的情况。最后又这样说: “都是好人么?” “似乎没有什么坏人,大都是乡下人啊。” “乡下人为什么就不坏呢?” 对这种寻根问底,我无法回答,可先生还没有容我思考如何回答,就接着说: “乡下人反而比城里人更坏。而你高才还说,你亲戚中似乎没有这类坏人。但是,你认为世上会有那种明摆着的坏人么?这种模子里铸出来的坏人,当然世上是没有的。平时都是好人,至少是一般人,但一到关键时候,就立刻变成坏人。真是可怕。所以切不可等闲视之。” 先生说到这里,并没有停住的意思。我也想说点什么。这时身后突然听到狗叫声,先生和我都吃了一惊,转身看去。 从木台侧面知道后墙的杉树苗旁边,生着一片茂密的山白竹,遮盖了大约三坪地面。在山白竹上面一只露着脑袋和身子的狗,凶猛地叫着。这时候,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跑过来喝住狗。孩子头戴一顶带着帽徽的黑帽子,绕到先生面前,鞠了一个躬,问道: “叔叔,您进来的时候,房子里没有人么?” “一个人也没有呵。” “可姐姐和妈妈都在后门那儿。” “哦,在家呵!” “呵,叔叔,要死能预先通知一声再进来就好了。” 先生苦笑了一下。他从怀里取出钱包,把一枚五分钱的白铜币塞在小孩手里。 “告诉妈妈一声,我们在这儿稍微歇一歇。” 小孩聪慧的眼里绽满了笑容,像我们点点头。 “今天我是侦察队长哪。” 小孩这样说着,穿过杜鹃花圃向下边跑去。那只狗也高高撅起尾巴,追在小孩后面。停了一会儿,两三个年龄大约相仿的孩子,也顺着队长下去的方向跑了过去。 二十九 先生的这番话,因为这狗和小孩没有说完,我也终于未能听个明白。那时,先生所担心的那些财产上的种种忧虑,我完全没有。无论从我性格还是我的境遇来看,是根本无需为这种利害观念伤脑筋的。说起来,这大约是我还没有步入社会,或者没有身临其境的缘故吧。但是不知为什么,年轻的我,总仿佛再很远的前方预感到了钱的问题。 在先生的这番话中,我想追根寻底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人在关键的时候,谁都会变成坏人这句话的意思。单是这一句话,仅就字面而言我也是不能理解。但是我想就这句话知道得更多些。 狗和小孩离去以后,绿油油宽敞得园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清静。我仿佛被沉默封闭了似的,半天没动一动。这时候,晴朗的天空渐渐失去色彩,眼前的一棵树大概是枫树,枝上摇动的娇翠欲滴的嫩叶,也让人感到似乎渐渐暗淡下来。远处的街上传来货车咕噜噜的响声。我猜想这大概是村里人载着盆花之类的东西去赶庙会吧。先生一听到这声音,仿佛突然从冥想中苏醒过来似的马上站了起来说: “不早了,慢慢往回走吧。天虽然长了,老这么安闲,不知不觉就暗下来了。” 因为刚才躺在木台上,先生的后背沾满了尘土,我用双手给他掸掉了。 “谢谢,没沾上树脂?” “都掸干净了。” “这件外褂是新近做的,倘若随随便便给弄脏了,回去妻子要责怪的。谢谢。” 我们又走到慢坡途中的房子跟前。我们进来时没人看门,这时却见女主人由一位十五六的小姑娘做伴,在那儿往线板上缠着线。我们从大鱼缸旁边招呼了一声:“真是打扰你们了。”“哪里,太慢待了。”女主人答礼之后,又为刚才给小孩钱道了谢。 出门走过两三条街,我终于忍不住对先生说: “刚才先生的意思是说,任何人在关键时候都要变成坏人的。这是什么意思?” “这,也没有很深的意思——总之这是事实呵。不是什么理论。” “是事实也无妨,我要问的是所谓的关键的时候,到底指的是什么场合。” 先生笑了笑。那笑容仿佛是说已经没有兴趣,不愿意再谈了。 “就是钱哪!一见到钱,无论怎样的正人君子都会立刻变成坏人的。” 在我听来,先生的回答过于平淡而显得无聊。正如先生失去了兴趣,我也觉得很扫兴。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走起来。这样一来,先生就有点跟不上了。她在后面叫着:“喂、喂!” “唉,你看。” “怎么了?” “你的情绪呗,我说了这么一句,你就立刻不高兴了。” 先生看着我的脸这样说。当时,我为了等他正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三十 那时心里似乎有点怪先生。我们并肩走起来之后,我想问的事情也故意不问了。但是,不知先生是否注意到了,简直看不出他对我这副神态有什么不安的样子,他仍像平时那样默默地迈着沉稳的步子。我有点生气,很想说点什么刺他一下。 “先生。” “什么事?” “刚才在花匠的院子里休息时,先生有点兴奋呵。我很少见过先生兴奋,今天似乎难得开了眼。” 先生没有马上回答。我仿佛觉得被我说中,却又似乎没有达到目的,无奈便不再往下说。这时先生突然向道边走去,在修剪整齐的藩篱下,卷起衣襟小便。先生解手时,我就呆呆地站在一遍等着他。 “呵,对不起。” 先生这样说着又走起来,。我终于把难为先生的念头放下了。我们走的道路渐渐热闹起来,刚才显得稀疏宽敞的坡田和平地全不见了,左右都是整齐的房舍。但在许多宅院的角落里,依然能看见盘缠在竹架上的豌豆须藤和用金属网圈养的鸡,显得很闲静。从城里回来的驮马不断地擦身而过,我一直被这些景象吸引着,刚才还塞在心里的疙瘩,不知扔到哪儿去了。当先生又突然重新提起时,其实我早就忘记了。 “刚才我真的那么兴奋吗?” “虽然不那么厉害,可是有点……” “不,看见也没关系,我真的兴奋了。一提到财产我就要兴奋,不知你对此是怎么看的。我可是个非常执拗的人,受了别人的屈辱与损害,就是十年二十年之后也忘不了。” 先生的话比以前更兴奋。但是我感到惊讶的决不是他的语调,倒是他华中所表达的意思。从先生嘴里听到这样的自白,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他的性格竟是这样执拗,过去我连想也未曾想过。一直以为他是个更软弱的人,我已把我的思慕之情扎根在他那软弱而崇高之处了。由于一时的意气用事,我原想刺他一下的,可在这席话面前我变的渺小了。先生这样说: “我被人欺骗过,而且是骨肉至亲欺骗的。我决不会忘记。他们在我父亲面前装作好人,父亲刚闭眼就变成了不可饶恕的没有良心的坏蛋。他们家给我的屈辱与损害,我从孩子时起一直背负到今天,大概要背负到死吧。这时我至死也不会忘记的。但是我又不能去报仇,说起来,我现在要做的是超出个人的仇恨。我不仅憎恶他们,而且憎恶一切他们所代表的人,这样的人太多了。” 我居然连慰藉的话也说不出了。 三十一 那天的谈话,最后也就说到这里没有发展下去。显然我对先生的态度有点害怕,也不敢再往下说了。 两个人从市郊坐上电车,在车上几乎没说话。下车后不久就该分手。分手时,先生又变了。他语气比往常还爽快的说:“从现在到六月是最快活的日子,说不定是一生中最愉快的哪。痛痛快快的玩吧。”我笑着摘下帽子。那时我望着先生的脸,心中暗暗疑惑:他如果真在心里憎恨一切人的么?他的眼神,他的嘴,哪里都没有表露出一点厌世的影子。 坦率的说,我在思想方面受到先生不少启发。但是同样的问题,即使想得到启发,却又往往有无法接受的时候。先生的谈话,时常使人不得要领便告结束。那天我们在郊外的谈话,便是留在我心中的一例。 有一天,我终于不客气的当着先生面讲了出来。先生笑了。我这样说: “我脑子迟钝总不得要领,倒也罢了。可叫我为难的是,您明明清楚却又不明明白白的告诉我。” “我什么也没有隐瞒哪。” “您隐瞒了。” “你不是把我的思想、见解跟我的过去混在一起,胡思乱想吧。我是个贫弱的思想家,但是,我是从不轻易对人家隐瞒自己头脑中成熟的思想的。没有隐瞒的必要。至于要把我的过去在你面前和盘托出,,那有事另外的问题了。” “我不认为是另外的问题。正因为是先生的过去所产生的思想,我才器重的,在我看来,若把两者割裂开来便毫无价值,就只给我一个没有注入灵魂的玩偶,我是不会满足的。” 先生惊讶的望着我的脸,拿着烟的那只手有些颤抖。 “你真大胆。” “只是认真,我要认真地接受人生的教训。” “也要我揭发我的过去么?” 揭发这个词,突然以一种可怕的声响刺进我的耳中。我仿佛觉得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罪人,而不是平时可敬的先生了。他的脸色苍白。 “你当真是认真的么?”先生叮问:“我是因为过去的不幸才怀疑人的,其实也怀疑过你。但是只有你,我实在不愿意怀疑。你太单纯了,叫人难以怀疑,我很想在死前哪怕有一个人也行,能相信他而离开人世。我能成为那唯一的人么?你愿意成为这样的人么?你的认真是发自内心的么?” “如果我的生命是真的,那么我刚才说的也是真的。” 我的声音颤抖了。 “好!”先生说,“我说,把我的过去,毫不保留地都告诉给你。可是……不,那没关系。但是,我的过去也许对你没有那么大好处,或许不听倒好哪。而且——现在还不能说,你等着吧。不到适当的时候,我是不会说的。” 我回到宿处后,还依然感到压抑。 三十二 我的论文在教授眼里,似乎并不像我自己评价的那么好。尽管如此,我的论文扔按照预想通过了。毕业那天,我穿上了从行李中找出的发了霉的旧冬服,在礼堂里列队。人们的脸上灼热。我的身子裹在不透气的后呢绒下,热的不得了,立了一会儿,手里的手帕就擦湿了。 毕业典礼一完,我马上跑回宿处脱光了衣服,打开宿处二楼的窗子,把毕业证书卷成望远镜似的一个筒,向目所能及的市区尽情眺望。看了一阵后,就把那张证书扔在桌上,四脚朝天地躺在房间正中央,我一边躺着,一边回顾自己的过去,又想象着自己的未来。于是似乎觉得这张区分过去与未来的毕业证书,既像有意义又像没意义的一张奇怪的纸。 那天晚上,我被邀到先生家吃完饭。这时以前约好的,毕业那天的晚饭不能去别处,要在先生家里吃。 饭桌依照约定摆在靠近客厅的走廊上。浆得又厚又硬得挑花桌布,在电灯光下更显得优美、清爽。每次在先生家吃饭,碗筷必定放在像西餐馆似的白色亚麻桌布上,而且这桌布必定是洗的洁白的。 “这跟衣领和袖口一样,与其用脏的,不如一开始就用带颜色的。要是用白的就索性是雪白的。” 说起来,先确有洁癖。书房、客房总是收拾的整洁有序。我一向邋里邋遢的,所以先生的这种特点,在我眼里就更显得分明。 “先生有洁癖呵。”一次,我同夫人这样说时,她曾答道:“可他对衣服就不那么注意了。”在一旁听了这话的先生,笑着说:“说实在的,这时我精神上的特性,所以一直很苦恼。想来真是天性太愚蠢。。”我不知道他说的精神上的特性,是指一般所说的神经质们还是指理论上的洁癖。似乎夫人也解释不好。 那晚,我同先生对坐的同往常一般洁白的桌布前。夫人把我们安置在左右,自己坐在正对庭院的座位上。 “祝贺你。”说着,先生为我举起酒杯。我对于这杯酒,并没感到那么高兴。当然原因之一,是我内心并没有一听这话便喜形于色,而且他说的方式,也没有一点引我高兴的快活语调。先生笑着举起酒杯。我在他那笑容中,看不到半点恶意的讽刺,同时也感觉不到他说祝贺似的真实感情。先生的笑在告诉我:“一般在这种场合,总要说祝贺的呀。” 夫人对我说:“好极了。你爸妈一定高兴啦。”我突然想起病中的父亲,真想赶快把毕业证书拿去给他看看。 “先生的毕业证书时怎么收着的?”我问。 “怎么收着的?也许还放在什么地方把?”先生问夫人。 “是呵,该收着的呵……” 两个人都不知道毕业证书放在哪里了。 三十三 吃饭的时候,夫人把坐在一旁的女佣人打发到隔壁,亲自为我们盛饭。这似乎是先生家招待老朋友的习惯。头一两次我还感到不好意思,后来次数一多,便也不觉得把饭碗递给夫人有什么不好的了。 “要茶还是添饭?你真吃的不少呵。” 连夫人有时也说些无需客套的话,可是那天我的食欲却没有像夫人戏言的那样好。 “已经吃好了?近来你的饭量太小了。” “不是饭量小,而是天气热,吃不下了。” 夫人叫女佣收拾了饭桌后,又叫她把冰激凌和水果送上来。 “这是家里自己做的。” 看来在家无事的夫人,仿佛请客人品尝自己调制的冰激凌倒是很有余裕的。我连吃了两杯。 “你也终于毕业了,以后打算干什么呢?”先生问我。我把座垫向走廊边移了一半,背靠在隔扇的门旁。 我想到的只是自己毕业了,至于以后干什么却想也没想过。夫人见我回答不出,便问道:“当教师?”见我还没有回答。接着又问:“那,做官?”我和先生都笑了起来。 “说真的,我还没想过干什么好。关于选择职业的问题,我真的一点也没想过。究竟什么好,什么不好,不去体验一下是不会知道的。所以我也无法选择。” “倒也是呵。不过,你毕竟是家里有钱才说的这样轻松的。你看看那些穷人家,就不能像你这么沉着了。” 在我的朋友当中,有的人还没毕业就在寻找中学教员的工作了。我默认了夫人说的事实,但却这样说: “大概是有点受先生影响吧。” “他不会给你好影响的。” 先生苦笑着说: “受了影响也没关系,因为以前我跟你说过,趁你父亲活着的时候,一定要把财产分到手。不然的话,那就绝对不能大意。” 我想起在那杜鹃花开的五月初,同先生在郊外花匠宽敞的院落深处的谈话;耳边又反复响起先生在归途中,以激愤语气对我讲的强硬的话语。他的话语岂知是激昂,简直是可怕的。但是在不知真像的我看来,同时有事意犹未尽的。 “夫人,您家的财产很多么?” “您怎么问起这种事?” “问先生也不告诉我嘛。” 夫人笑着瞧了瞧先生。 “那大概就不值得告诉你吧。” “请您告诉我,大约得有多少财产才能像先生这样生活呢,我回家跟父亲谈判时好做个参考。” 先生面向庭院,若无其事的抽着烟。我自然只有问夫人了。 “谈不上什么有多少,我们就是这样一般过日子。你呀,反正怎么都可以,唯独以后不做点事情是断断不行得。像先生那样无所事事……” “我并没有闲着呵。” 先生只是稍微转过脸,打断了夫人的话。 三十四 那晚,我十点以后才离开先生家。因为两三天内就要会故乡,所以我在离席之前说了些告别的话。 “又要分别了。” “九月才能出来吧。” 我已经毕业了,所以也无须一定要九月出来,但也不想在盛暑的八月回东京。我并不需要把宝贵的事件花在寻求工作上。 “大概要到九月左右把。” “那么,祝你一路平安把。这个夏天我们也许要到什么地方去哪。天气太热了。要去的话再给你发一张明信片把。” “要是去的话,准备去哪儿?” 先生听了我们的回答,淡然一笑。 “哪里!去不去还不一定哪。” 我正要起身的时候,先生突然拉着我,问:“可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说到父亲的病情,我几乎毫无所知。心想既然信上没说什么,大概就是不坏把。 “病可不能看得这么简单呵。要是发展到尿毒症,可就没法治了。” 我不知道尿毒症是什么意思。上次寒假在家乡见到医生时,我还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术语。 “真的要当心哪!”夫人也说:“你知道么,病毒要死窜入大脑,人就完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无知的我,虽觉得情况不妙,却又不在意地笑了笑。 “反正是不治之症,再着急也没有用。” “要是能这样想得开,也就没啥了。” 大概夫人想起了以前因患同样病症故去的母亲,低着头,语气深沉的这样说。我也着实地同情起父亲的命运来。 这时,先生突然对夫人说: “静,你会死在我前头么?” “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或许我先走在你前头哪。世上大多是丈夫先死,妻子在后,这好像是一般的规律。” “也没那个道理呵。不过,男人的岁数总是比女人大些的。” “这就是先死的道理嘛。所以我一定会比你先到那个世界的。” “你是特别呀。” “是吗?” “看你这么结实,几乎从来没生过病。嗯,不管怎么说,还是我在前。” “你在前?” “对,一定在前。” 先生瞧了瞧我,我笑了。 “可是,如果我走在前的话,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 夫人卡在这里。想象着先生失去的悲哀,似乎真的有点刺痛了她的心。可是,当她再抬起脸来时,神情又变了。 “怎么办?没有办法呵,你说是吧?黄泉路上无老少呵!” 夫人故意朝着我,玩笑似的这样说。 三十五 我刚站起来有坐下了。在谈话停顿之前,一直是他们两个人在说。 “你认为呢?”先生问我。 是先生先死还是夫人早亡,当人不是应该由我来判断的,我只好笑笑: “我也不懂得寿命呵。” “这还真是寿命哪。先天注定了的收束死无法改变的。你知道么?先生的父亲和母亲就差不多是同时去世的。” “是去世的日子么?” “哪有日子都相同的!可大体也差不多。是相继去世的。” 这对我来说倒是件新鲜事,我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会就这样同时去世了呢?” 夫人正要回答我,却给先生拦住了。 “别说这些了,没意思。” 先生故意吧哒吧哒的摇着手中的团扇,又转过头来望着夫人,说: “静,我要是死了,就把这所房子给你吧。” 夫人笑了起来。 “顺便把地皮也给我吧。” “地皮是人家的,这可没办法。但是所有的东西都给你。” “谢谢了。可是那些洋书,给了我也没用呵。” “卖给旧书店嘛。” “哪能值几个钱!” 先生没说值多少钱。但是,他的话总没有离开自己的死这个遥远的问题。而且还设想,他的死一定会先于夫人。起初,夫人还好像故意做出无所谓的回答,然而不知不觉,那女人感伤的心便抑郁起来。 “要是我死了,要是我死了,唉,说了多少遍了。得啦,请你修好积德,别我死了,我死了的,该多不吉利。如果你死了,一切都按你的意思办,还不好吗?” 先生望着庭院笑了。但我也没说别的惹夫人不快的话。我坐的时间太久了,便马上起身告辞。先生和夫人把我送到门口。 “要多照看病人。”夫人说。 “九月再见。”先生说。 我道别后走出了隔扇门。在房门和院门之间有一颗茂盛的桂花树,向暗夜中伸出枝杈,仿佛要拦住我的去路。我走了两三步,望望被黑魆魆(xu)的枝叶覆盖的树梢,想起秋天才开放的芬芳的桂花。以前我一直是把先生家,和这棵桂花树不可分割地一起记忆的。当我走到这棵树前,偶然想到秋天再次要迈进这所宅院时,刚才还从房间里照到门前的灯光,突然熄灭了。似乎时先生夫妇已回到房间里去了。我独自走到黑暗的外边。 我并没有马上回宿处。因为在回家之前还有一些东西要买齐,再者也得让撑涨的胃消化消化,所以就向熙熙攘攘的大街走去。街上还夜色未阑。在闲逛的男女人群中,我遇到以为今天跟我一起毕业的同学。他不由分说硬把我拉进一家酒馆,在那里我不得不听他那带啤酒沫的夸夸其谈,之后回到宿处已经十二点多了。 三十六 第二天,我仍顶着酷暑去筹办托我买的东西。接到信中的货单时,还不觉得怎样,可一买起来才发觉麻烦得不得了。我在电车里一边擦着汗,一边抱怨着这些乡下人简直不拿别人得时间当回事,尽给人添麻烦。 我不想白白度过这个夏天。为了履行事先拟定好的回家后的计划,还应该搞到一些必备的书籍。于是决定在丸扇书店的二楼上消磨半天。我站在同自己专业相关的书架前,从一头到另一头,一册一册地挑选着。 在要采购的东西中,最叫我为难的时女人的衬领。跟店伙计一讲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挑哪个好呢?到买的时候就又犹豫不定了。而且价钱也叫人难以捉摸。以为便宜的,一问却很贵:以为贵而没敢问的,反倒特别便宜。有时有些东西无论怎么比较,也弄不明白价格的高低是怎么出来的。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于是心里暗暗后悔,干嘛不麻烦一下先生的夫人呢? 我买了一只皮箱。当然不过是日本造的下档货。尽管如此,单是那些闪闪发亮的金扣环,就足矣镇唬住乡下佬。这只皮箱是母亲要我买的。她在心中特意写到:毕业时买一只新皮箱,把土特产都装在里面带回来。我读到这句话时不由得笑了。与其说我不理解母亲的心情,还不如说那话特别滑稽。 正如跟先生夫妇告别时说过的,三天后,我乘火车离开东京,回故乡去了。这年冬天以来,先生对于父亲的病情,给我讲了许多注意事项。虽然我处的地位应该是最该担心的,然而不知怎地,却没觉得有多大痛苦。我倒是想象着父亲去世后的母亲怪可怜的。想来我的内心,一定觉得父亲已经是要故去的人了。在给九州的哥哥的信中,我也说过父亲到底没有康复的可能了。在给九州的哥哥的信中,我也说过父亲到底没有康复的可能了,并希望他尽量腾出时间,能在今年夏天回来见上一面也好。我甚至感伤地说,何况乡下只有两位老人,心里一定不安吧,叫我们做儿子的于心何忍呢。其实,我是一时心血来潮才这么写的。但是写过之后,心情又跟刚才不同了。 我在火车上琢磨着这种矛盾。想着想着,似乎觉得自己是个心情易变的轻薄之徒,不免苦恼起来。这时,我又想起先生夫妇,特别是两三天前请我吃完饭时的对话。 “谁现实呢?” 我反复咀嚼着那晚在先生和夫人之间曾出现的疑问。我觉得他们对于这个问题,谁也不能做出有自信的回答。但是,倘若怎能知道谁先死的话,先生会怎样,夫人又会怎样呢?我想先生也罢,夫人也罢,除了现在的态度之外,也不会有其他吧(正如故乡的父亲等待着死亡的迫近,而我却毫无办法一样)。我把人生看成是无常的,把人的无所事事的天性轻薄,看成是虚幻的。 (中)父母和我 一 到家后,出人意料的是父亲的病情跟从前差不多,并没有多大变化。 “呵,回来啦。是呵,只要能毕业,真是太好了。你等一下,我洗洗脸就来。” 父亲正在院里干着什么。为了遮阳,系的一条发黑的手帕,在旧草帽后面呼啦呼啦飘着。他转身向后院的井口走去。 我本来把大学毕业看成死一般人当然的事,而父亲竟高兴得不得了。我在父亲面前,真有些羞愧。 “只要能毕业,就太好了。” 父亲这句话翻来覆去唠叨了好几遍。我心里暗暗把父亲喜悦的脸色,和毕业那晚在先生家吃饭时,先生说“祝贺你”的神情做了比较。在我看来,嘴里祝贺,心里却不以为然的先生,反而比少见多怪而喜形于色的父亲更加显得高贵。最后我对父亲那种无知的乡下派头感到不痛快了。 “就算了大学毕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呀,每年毕业的人有好几百哪。” 我终于说了这样刻薄的话。听了我的话父亲现出怪异的神色:“我并没有光是说你毕了业,就好啦。能毕业固然好,可我所说的还有另一层意思,只要让你知道了它……” 我想要接下去听,他似乎不想说下去了,但终于这样说: “总之,我说是太好啦。你也知道,我是个病人。去年冬天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顶多能活上三四个月,不知交了什么好运,一直活到现在,坐卧自由自在。你在这时候毕业,我当然要高兴。精心培育起来的儿子,能在我活着的时候走出校门,不是比我死后毕业更叫我高兴么?若在你心怀大志的人开看,一个大学毕业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从我来看,角度就有些不同喽。总之,毕业对我来说,当然要比你高兴了。明白了么?” 我无言以对,羞愧得无地自容低下了头。仿佛父亲在平静中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死,而且认定会死在我毕业之前。想不到毕业竟会在父亲心中引起那么大的回响,我真是太糊涂了。我从皮箱中取出毕业证书,恭恭敬敬地递给父母看。毕业证书有些给压皱了,失去了原来的样子。父亲小心的把它展开。 “这样的东西应该卷好,拿在手里。” “若能在它中间衬点东西就好了。”母亲在一旁惋惜地说。 父亲端详了一阵之后,起身走到壁龛前,把这张毕业证书摆在谁都能看见的正中央。要是以往,我马上就会喃喃起来,然而那时的我完全不同,对父母没有丝毫违逆之意,默不作声地听从父亲的摆布。用到林纸印成的毕业证书,一旦压皱,总不听父亲使唤。刚摆在合适的位置,便马上顺势恢复原来的形态,倒了下来。 二 我背地里找母亲询问父亲的病情。 “我爹那么不在华地到院子里干这干那的,能行么?” “好像没什么事啦。大概事好了吧。” 想不到母亲很平静。她和一般农妇一样,生活在远离城市的森林和农田中,说出这样简直连常识都不懂的话。但是,上回父亲晕倒的时候,她又是那样惊慌,那样害怕,我心理升起一股奇特的感觉。 “可是医生当时不是已经说过,无论如何是不会好了么?” “所以我觉得,再没有比人的身体更奇怪的了。医生说得那么严重,可至今还蛮不错嘛。起初,娘也很但新的,想尽量不叫他活动。嗐,他就是那脾气 “你越叫他保养,他就越逞强,老以为自己好了。我说的话,他连听也不听哪。” 我想起上次回家时,父亲硬要下地刮胡子的神情。“已经没事啦。你娘总是大惊小怪的。这怎么行?”我一想父亲那时说的话,便觉得不能完全责怪母亲了。我本想说:“不过,就是在身旁也应该多留点神。”却因顾虑,一直没说出口。只说了些我所知道的有关父亲的病情,但充其量不过是先生和夫人告诉我的那些。母亲并没露出特别动心的样子,只是说:“唉,竟是一样的病啊,多可怜。老人家活了多大年纪?” 没有办法,我只好撇下母亲,直接跟父亲说。他比母亲认真的听了我的话后,说道:“是呵,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的身子毕竟是我的,至于调理身体的方法,我有多年经验,我心里是最有数的。”母亲听了这番话,苦笑起来:“你看是不是?” “您别听他这样说,爹自己心里是明白的。全是因为我能毕业回家,他才这么高兴的。他本以为不会活着见到我毕业,可是我在他健在的时候,拿来了文凭,所以他就高兴起来。这是爹亲口说的哪。” “唉,你呀!他不过是嘴上这么说说,心里还是不当回事的。” “是吗?” “他觉得还能活上十年,二十年哪,可是他又常常说些让人担心的话,说什么,我这光景也不会太长了。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一个人住在这座房子里么?” 我眼前马上浮现出父亲去世后,只留下母亲一个人时的这座陈旧、空荡的农舍。死神把父亲一个人从这个家拉走后,我能就这样走吗?哥哥会怎样做?母亲会怎样说?这样一来,我还能离开这块故土,到东京去过舒服的生活么?在母亲面前,我偶然想起了先生的提醒:趁父亲活着的时候,要把该分的东西先分到手。 “哪的话,哪有自己老说死就真死乐的?你放心把。别听你爹总是死、死的,以后还不知能活上多少年哪。那种不爱说话的健康的人,反倒危险。”我一声不响地听着母亲这套迂腐的歪论,也不知她是从什么理论和统计中编派出来的。 三 父亲和母亲在商量为我做红饭请客了。大概是从我回家那天起,他们就决定了。我心里暗暗担忧,便马上拒绝了。 “那太排场的请客就免了吧。” 我讨厌那些乡下客人,他们来的最终目的就是吃吃喝喝,尽是些巴不得若那几除了什么好事才好的人。我从小的时候就厌恶侍侯他们吃饭,何况一想到他们是为我而来,便觉得痛苦的难以忍受。但是当着父母的面,有不好说别招那些龌龊的人来胡闹,所以我只说别太排场。 “你总是排场、排场的,排场个什么?一辈子也不会有第二回呀!请客是理所当然的,用不着那样顾虑。” 母亲仿佛把我大学毕业看的如同结婚一般重要。 “不请也行。可不请又要让人家说长道短呢!” 父亲这样说。他怕流言蜚语。实际上那些人也真是这样,要是这种场合随不了他们的心愿,马上就会说三道四的。 “乡下可不同东京,要麻烦的多哪。” 父亲又这样说。 “还有你爹的脸面哪。”母亲有加上一句。 我也无法自做主张了,心想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要他们方便就行。 “总之,我的意思是,如果为我,那就算了,如果您怕人家背后说闲话,那就另当别论。要说我硬要做对您们不利的事情,也没办法。” “这样的理由也说不出去呀!” 父亲露出一脸苦相。 “你爹并没说全是为了你,可你也该懂得一点人情事故吧。” 一到这种情况,母亲就爱说那些妇道人家的歪道理,她要胡搅起来,把父亲和我加起来也说不过她。 “念过书的人不能总是认死理。” 父亲只说了这样一句。但是,我从这简单的话语中,却看出了他平时对我的所有不满。当时我并没有发觉自己说话生硬,只觉得父亲的不满有点过分。 那天晚上,父亲的心情又变了,同我商量要是请客,安排在什么时候好。父亲就像对于我这个不管一切,自在旧屋里闲居的人让步一样。我在和蔼的父亲面前,自然也只得低头。我们经过商量之后,决定了请客的日期。 在那天还没来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明治天皇染病的通告。这条新闻立刻通过报纸传遍了整个日本。在这间农舍中,帮我那几经周折刚刚决定小孩的毕业庆祝,如同灰尘一般的吹掉了。 “唉,这可有理由推辞了。” 戴着眼镜看报的父亲这样说。他默默的似乎在想着自己的病。我也回忆起不久前的毕业典礼上,按照惯例每年都要行幸大学的天皇陛下。 四 在这所格外空旷的老房里,在一片肃静中我解开行李开始读书了。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心总是踏实不下来。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东京的寓所二楼上,我耳边虽然响着远处电车的声音,却还能一页一页地翻着,专心致志心情愉快地学习。 我常常动不动就靠着桌子打瞌睡,有时索性拿出枕头痛痛快快睡个午觉。一睁眼便是满耳蝉噪。这醒来就没完没了的蝉叫声,突然在我耳底里嘈杂起来。我呆呆地听着,不知怎的。有事心中竟涌出一股悲戚。 我拿起笔给朋友们写了几张简短的明信片和几封长信。这些朋友有的留在东京,有的回到遥远的故乡。有回信的,也有没音信的。当然我不会忘记先生。我把自己回到故乡后的情况,用小字写了满满三张稿纸寄了出去。封信时,我心里疑惑先生是否真的还在东京。以往先生同夫人一起出门的时候,总有一位不认识的五十左右上下留短发的女人看家。我曾问过先生,她是谁。先生却反问我:“你看像什么人呢?”我把她误认为先生的亲戚了。先生说:“我可没有亲戚呀。”他同故乡的亲戚一向没有书信往来的。那位我不认识的看门女人,是同先生没有亲缘关系的夫人的亲戚。我给先生发信时,心里忽然闪现出她那背上松散地结着窄带的身影。心想这封信倘若在先生夫妇去什么地方避暑之后到的话,这位梳短发的婆婆,能否马上灵活而热心地把信转送到那里呢。然而,我很知道在信里也没有必要写上这点的。我只觉得孤独,并盼着先生赶快回信。但是,回信却始终没来。 父亲不像去年冬天我回家时那么喜欢下将棋了。棋盘搁在壁龛的角落里,上面积满了灰尘。特别是天皇陛下染病以后,父亲仿佛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他每天盼着报纸,来了自己先看。然后有特地把可看的消息带到我的房间。 “喂,你看,今天天子的病情也登的很详细哪。”父亲常常把天皇陛下称为天子。 “有句有罪的话,天子的病也同爹的相似呢。” 父亲这样说时,脸上便笼罩了一层暗淡的阴云。我听了这话,心里也突然感到一阵不安,说不定什么时候父亲也会死的。 “不过,不要紧把,像我这样没用的人,还能凑合活着哪。” 父亲虽然自己喂自己下了健康的保证,可是现在,似乎也感到要降临在自己头上的危险了。 “爹真的害怕病啦!他似乎并没有像娘说的那样,还想活上十年二十年哪!” 母亲听了我的话,显得很尴尬。 “你劝劝他再下下将棋吧。” 我从壁龛中取出棋盘,拭去上面的尘土。 五 父亲的精神渐渐衰弱了。曾经使我惊奇的那顶系着手帕的旧草帽,也自然地闲起来。每当我看见放在熏黑的搁板上的那顶草帽时,便觉得父亲很可怜。在父亲象以前那样略微活动的时候,我就担心,希望他再谨慎一些才好。父亲呆呆地静坐时,我却觉得他又象原来那样健康了,我常常跟母亲谈起父亲的病情。 “全是神经过敏。”母亲说。她一直是把天皇陛下的病和父亲的病联想在一起的,我却不认为这样。 “怎么是神经过敏?是真的身体不好,可我总觉得不是什么心情,而是身体坏下去了。” 我这样说着,心里又在思量要不要从远处请位高明的医生来检查一下。 “今年夏天,你也够心烦的了。好不容易毕了业,却不能庆贺一番,你爹的身子又是这样,况且天子有病。咳,倒不如一回来就请客好哪。” 我到家是七月五、六号,父母为庆贺我毕业提出请客,是我到家一星期之后。又是自那以后一个多星期的时候,才好歹商定了日子。岂不知我这不受时间约束的人,回到悠闲的乡村之后,多亏发生了这件事,我才从这令人厌烦的社交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但是,对这一点母亲不了解我,好象根本没有发现这一点似的。 天皇驾崩的通告传来时,父亲拿着那张报纸,“唉呀,唉呀”地叫着。 “唉呀,唉呀,天子终于驾崩了。我也……”父亲没有说下去。 我上街买了黑绸包住旗杆头,又裁了一条三寸宽的飘带系在旗杆顶上,让旗杆从门扉旁斜着伸向街道。旗子和黑飘带在无风的空气中无精打采地低垂着。我家旧门楼顶上铺着的稻草,经过风吹雨打早就变了色,呈现一种浅灰色,而且处处明显地凹凸不平。我独自走到门外,望着那黑飘带和白绸地以及中央托出一轮红日的国旗。这些颜色映照在房顶污灰的稻草上。我想起先生曾问我:“你家的房子是什么样式的?跟我故乡的风趣不大相同吧?”我很想请先生看看我出生的这所旧宅,却又觉得让先生看到它不好意思。 我又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桌旁一边看报,一边想象着遥远的东京的情景。我的想象,汇集了日本最大的城市在怎样的黑暗中,如何转动的画面。在那漆黑的不转动就没办法的城 市,在那令人焦躁不安的喧嚣中,我看到了先生的家犹如一点灯火。那时我还没有发现这点灯火,将被自然地卷进那无声的漩涡中。当然更没有发现,用不了多久,眼前的这点灯火就要 遭到倏然消失的命运。 我想把家乡发生的这件事写信告诉先生。拿起笔只写了十来行便又放下,把信撕成碎片,扔进纸篓里。(因为我觉得给先生写这些东西也没用,有上封信的经验,他根本不会回信的)我因为太寂寞,所以就写了信,盼望着他能来封回信才好。 六 八月中旬的时候,我接到一位朋友的来信。他告诉我有个地方招聘中学教员,问我是否想去。这位朋友由于经济上的原因,到处为自己寻求这样的职业。这个工作本来开始是为他自 己找的,后来他又找到了更好的地方,所以特意函告,想把这多余的位置让给我。我马上回信谢绝了。我告诉他,有个朋友正绞尽脑汁想谋求教员的工作,可以转让给他。 我回信之后便跟父母说了这件事,他们对我的回绝似乎也没有什么意见。 “不去那种地方,也会有可心的工作的。” 在这句话背后,我听出他们对我寄予的希望过高了。迂腐的父母好象期望着刚刚毕业的我,会能得到与我不相称的地位和收入似的。 “可心的工作?近来,那样好的工作是很难找到的。尤其哥哥和我的专业不同,时代也不同了。要是还把我们同样看待,就有点不好办了。” “但是,既然你已经毕业了,还不能独立生活的话,家里也感到为难。假使旁人要问,您家的老二大学毕业做什么事呵?我要回答不出,那脸往哪儿放呵2” 父亲脸色阴郁。他从来不晓得离开住惯的农村,到外面去是怎么回事。当衬里人问他,大学毕业拿多少薪水,或说能挣一百多块吧,对讲这些话的人父亲为了外面名声好些,总希望刚刚毕业的我有个着落。我一向认为大城市才是立身之地。可是在父母看来,我的想法简直无异于是个想要一步登天的怪人。其实我心里也常常冒出这种怪念头。我要明白公开地表明自己的想法,但在思想差距过于悬殊的父母面前只好沉默。 “你常常挂在嘴边的先生,不是可以去求求他么?尤其是这时候。” 母亲除此之外并不了解先生。那位先生正是劝我回家后趁父亲活着赶快分财产的人,而不是为我毕业后就帮忙解决工作的人。 “那位先生是干什么的?”父亲问。 “什么都不干。”我答道。 我本想告诉他们以前曾说过先生没作事,而父亲也应该记得的。 “什么都不干,那又是为什么?既是你那么尊敬的人,总该做点事呵。” 父亲在用这种话挖苦我。在他的头脑里,有用的人,都会在社会上有相当地位的。所以,他就似乎认定先生准是个无能之辈,才游手好闲的。 “就连我这样的人,虽说没有薪水,可总没闲呆着呀。”父亲又这样说。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声不响。 “要是象你说的那么了不起,一定能给你找个工作的。托过他吗?”母亲问。 “没有。”我答道。 “那可就没办法啦。为什么不求求他?给他去封信也好呵,赶快写。” “唉唉。” 我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便离开了这里。 七 父亲显然在担心自己的病。但是,医生每次前来诊病,他都没提出难为对方的罗里罗唆的问题。医生也有些顾忌,从没说过什么。 父亲似乎在考虑他死后的事情,至少在想象自己去世后的这个家。 “让孩子上学也好也不好。好不容易供他大学毕业,他就再不回家了。无形中就象为了分离父子才上学的。” 哥哥上学的结果,现今远在他乡,我又因为受了教育而决心住在东京。父亲培养出这样的儿子,发发牢骚当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想象着母亲孤单单地留在这座长年久居的农舍里,一定会感到孤独的。 父亲认定自己的家不会发生变动,只要住在这儿的母亲还活着,便会依然如故。他心里矛盾得很,一面对自己死后抛下的母亲,孤单单地留在这所空寂的家中深深内疚,一面却又想硬让我在东京谋一个好职位。我觉得他这矛盾心理很可笑,同时又为能去东京而感到欣慰。 我在父母面前,不能不装出正在努力谋取这种职位的样子。我给先生写了一封信,详细地述说了家中的情况,并拜托他如果有我能够做的工作,不管什么都可以代我物色。我虽然觉得先生是不会理睬我这委托的,而且就算他愿意帮助我,他交际范围那样狭窄,终归也是无济于事的,但是,还是写了这封信。我总觉得先生一定会回信的。 我封好信,在寄出之前对母亲说。 “给先生的信写好了,是按您的意思写的。您看看吧。” 正如我预料的,母亲没有看。 “是么?那就赶快发走吧。这种事就是别人不提醒,自己也该早办的。” 母亲仿佛还把我当个孩子,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象个孩子。 “可是光寄信还不够。不管怎样,九月份我得到东京去一趟。” “也许该那样做吧。可是,说不定凑巧有什么好的工作哪,最好是早拜托他。” “是呵。反正回信是一定要来的,那时再说吧。” 这一点,我倒相信办事认真的先生,一心盼着他的回信。但是,我的期待终于落空了。过了一个星期,依然不见先生半点回音。 “大概他到什么地方避暑去了吧。” 我不能不对母亲说些解释的话。这不仅是对母亲,对我自己的内心也是一种安抚。尽管有些牵强,可我要不假设个什么情由为先生开脱一下,心里便觉得不安。 我常常忘了父亲的病,想尽早去东京。连父亲自己也常常忘记自己的病。他担心未来,却又对未来不作半点安排。我始终没有找到机会,按先生的忠告向父亲提出分财产的事情。 八 到了九月初,我真的又要到东京去了。我要求父亲暂时还象以前那样给我寄学费。 “这样老呆在家里,是不会找到您所说的那种工作的。” 我把事情说得似乎是为了寻求父亲所期待的那种职位,才要去东京的。我又说: “当然啦,钱只要寄到找到工作时就可以了。” 我心中暗想。这种职位终究不会落在我头上的。可是不知外面情况的父亲,还一直认为正相反。 “既然这样:那也是短时期内的事,总得给你想想办法,但是长期下去可不行,找到一定的工作就该独立生活。本来既然毕了业,第二天就不能再靠别人帮助了。现在的年轻人,光知道花钱,一点儿不想想挣钱的门路。” 除此之外,父亲还发了许多牢骚。其中说过这样一句话:“过去是儿子供养老子,如今却是老子供养儿子。”对这些话我只有默默地听着。 一通牢骚过后,我正想悄悄离开时,父亲忽然问起我什么时候走。在我看来,当然是越早越好。 “让你娘定个日子吧。” “好吧。” 那时我在父亲面前格外服贴,想尽量顺从他的意思离开故乡。父亲又留住我: “你一去东京,家里又要冷清,反正,只有我和你娘了。我的身子骨要是结实也好,可这般光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生意外呢。” 我尽量安慰了父亲,又回到自己房间桌边。我坐在散乱的书籍中间,不断地回想着父亲那茫然的神情和话语。这时我又听到蝉叫声。那蝉声同前几天不一样,是寒蝉的噪音。夏天我回到故乡时,呆呆地坐在开了锅似的蝉鸣声中,常常涌出一股无端的悲哀。仿佛我的哀愁总是同这昆虫的噪音一起渗进我的心底。每当这时候,我就一动不动地独自凝视着自己。 我的愁思在今年夏天回家以后,渐渐变换了情调。正如油蝉的声音变成寒蝉一样,我似乎感觉到把我包裹起来的个人命运,正在宿命的大轮回中缓慢地运转。我一面不断地想着父亲孤苦的面影和言语,一面又浮想起不给回信的先生。我把先生和父亲给予我的完全相反的印象加以比较、联想,这两种印象,一齐涌上我的心头。 我几乎尽知父亲的一切,倘若离开父亲,只不过是父子之情的遗憾。先生的大部分经历,我还不了解。他答应过我要谈他自己的过去,却始终没有机会。总之,先生在我看来是暗淡的。然而,我却总觉得非要跨过这暗淡达到光明不可。同先生断绝联系,对我则是莫大的痛苦。我请母亲看过日子,就决定了去东京的日期。 九 正当我要动身的时候(确切地说是两天前的傍晚),父亲又突然犯病了。那时我正在捆绑装满书籍和衣物的行李。父亲在洗澡。去给父亲搓澡的母亲大声喊着我,我跑去一看,父亲光着身子被母亲从后面抱起来。可是回到正房时,父亲却说不要紧了。为了慎重些,我坐在他枕边,用湿手巾冰着他的头,直到九点多钟才吃完晚饭。 第二天,父亲的病情比原想的好多了。但他不听劝告,又走着上厕所。 “已经不要紧了。” 他又重复起去年年底摔倒时对我说过的同样的话。那时真是那样,暂时不要紧了。我想,这回或许关系也不大吧。但是医生还叮嘱说,一定要小心,却不肯把话讲明,弄得我心绪不定,到了该动身的日子,也没有心思去东京了。 “先看看情况再说吧。”我跟母亲商量着。 “就这样吧。”她听信了我的话。 母亲一见父亲有了精神,又去院子,又到厨房的,便不以为然;可是一出现这种情况时,她又过分地忧虑不安了。 “今天你不是应该去东京么?”父亲问我。 “是呵,拖延几天再说吧。”我答道。 “是为我么?”父亲又问。 我迟疑了一下,若说是,就仿佛证明父亲的病重。我不愿意让他太敏感,可是他好象看穿了我的心思。 。 “真过意不去呵!”他说着便把脸转向了庭院。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望着抛在那儿的行李发愣。行李打得很牢实,随时可以带走。我呆呆地站在行李前,犹豫着是否再把它打开。 我在坐立不安的心情中,又过了三、四天。这期间,父亲又突然摔倒了。医生命令他要绝对安卧。 “怎么办哪?”母亲小声问我,尽量不让父亲听见。她神色颓唐。我也准备给哥哥和妹妹打电报。可是卧床的父亲,几乎看不出什么痛苦,看说话的样子就跟患了感冒一样,而且比平时吃的更多了。他轻易不肯听别人的劝告。 “反正是要死了,不吃点什么好的死了,也白不吃。” 父亲说的什么好吃的,在我听来又滑稽又悲酸。因为他并没有住过能吃到好吃的大城市,只不过夜里咯吱咯吱地嚼上一块烤年糕什么的。 “他为什么这样渴呀?说不定身子骨还结实哪。” 母亲在失望中还寄托着希望。但她只是把病中才用的这个渴字的俗话,当成了能吃的意思。 叔叔来探望的时候,父亲总是一再挽留不让他走。 “再坐一会儿吧,我闷得慌。”这仿佛是他的主要理由。可是他向叔叔诉苦,说母亲和我不给他想吃的东西,这似乎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十 父亲的病在这样的状态下维持了一个多星期。这期间,我给九州的哥哥发了一封长信。妹妹那里是由妈妈写的信。我心中暗想,说不定这就是告诉他们有关父亲病情的最后一封信了,所以在给他们的信中,都写了紧要关头就打电报叫他们回来。 哥哥工作很忙,妹妹在妊娠期。所以在父亲的危险没有迫在眼前时,是不能轻易叫他们回来的。但是,倘若他们特意赶来,而又不能见上最后一面,落这样的埋怨也叫人难受。我感到了掌握打电报的时机,实在有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责任。 “我也说不那么准确,不过您要晓得,危险随时可能发生。” 从有车站的那条街请来的医生对我这样说。我同母亲商量后,决定靠这位医生的帮助,从镇医院请来一位护士。父亲看见枕边来了一位穿白衣服的女人向他致意,便露出诧异的神色。 父亲老早就知道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可是他并没有发觉死亡正迫在眼前。 “这回要是病好了,我就到东京去玩一次。人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所以想办的事情,只能趁活着的时候早点去办。” 母亲无可奈何地附和着说;“那时候也带我一起去吧。” 有时候,他又异常凄苦地说: “我要是死了,就多照顾照顾你娘吧。” “我要是死了”这句话,唤起了我的回忆。那是我毕业的那天晚上,要离开东京的时候,先生对夫人重复了好几遍的话。我不由地回想起面带笑容的先生和捂着耳朵不愿听这晦气话的夫人。那时所听到的“我要是死了”,只是单纯的假设,而现在我所听到的,却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实。我做不出夫人对先生的那种神态,但是,却不能不用空话采安慰父亲。 “您别说这样气馁的话。您不是说病好以后还要去逛东京吗?同我娘一起去。这回要是去了,您一定会吃惊哪,变化可大了。光是电车路线就开了好些。电车一通,街道马上就变,况且市区也要改建。东京太热闹了,真可说是一分钟也休想停顿下来。” 我也出之无奈,连不需讲的话也说了一通。父亲听了,似乎还挺满意。 家里一有病人,出入的人也自然多起来。附近的亲戚们隔两天就有人来探望一回。其中有些人还住得很远,平时不大来往。“我以为怎么了。看样子不要紧,说话也挺清楚的,脸上一点没见瘦呵。”有人这样说过就回去了。我回来时家里是那样静寂冷清,如今因父亲的病,渐渐乱了起来。 这期间,不能活动的父亲,病情却变得越发重了。我同母亲和叔叔商量过之后,终于给哥哥和妹妹发了电报。哥哥回话马上动身。妹夫也说就来。这位妹夫前些时候告诉我们,说妹妹上次怀孕流了产,这次必须格外小心,免得再出事儿,也许自己会替妹妹来。 十一 在这样不安的日子里梦我仍有静坐的余暇,甚至偶尔还能连续看上十几页的书。原来打好的行李不知什么时候全解开了,我从里面取出各种要看的书籍。检查了一下在离开东京之前,曾计划过要在这个暑假里复习的功课,做的还不到计划的三分之一。这种不愉快从前也不止一次地重复过。可象如今这样不顺当的暑假,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我虽然觉得这是世之常情,却仍然感到苦闷的压抑。 我心绪惆怅地坐着,一面思索着父亲的病情,想象着他死后的情景,同时,又想起了先生。我就是在这种两头都郁闷的心情中,凝望着这两个人的地位、修养和性格都截然不同的面影。 当我离开父亲的枕边,抱着胳膊在杂乱的书籍中独坐想着的时候,母亲走来了。 “睡会儿午觉吧,你一定也累了。” 母亲并不理解我的心情。我也不是她理想中的孩子。我简单地问候了一声。母亲依然站在门口。 “我爹怎样了?”我问。 “现在睡熟了。”母亲答道。 母亲突然走进来坐在我身旁,问道: “先生那里还是没有一点音信么?” 母亲很相信我那时的话。那时我向她保证过,先生一定会回信的。但是,回信就能满足父母的期望,我却连想也没想。这简直就如同我在故意欺骗母亲似的。 “再发一封信看看吧。”母亲说。 如果写几封没用的信能使母亲感到安慰的话,我并不怕麻烦。但是把这种事情强加给先生,却使我很痛苦。我觉得被先生看不起,要比挨父亲训斥、惹母亲生气更可怕得多。我也疑惑过,至今没收到先生的回信,不知是否就是这个原因。 “写封信很简单,可这种事不是写信能轻易办成的。无论如何得亲自到东京去一趟,直接托付人家才行。” “可你爹病得这样,你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到东京去呢!” “所以我没走啊!我想,不管爹能不能好,在还没有理出头绪之前,就先这样吧。” “这话倒也是哪。观在谁能放着这么难得好的重病人不管,径自跑到东京去呢。” 我开始暗暗怜悯无知的母亲。但是,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偏偏在这样乱糟糟的时候,提出这种问题,正如我把父亲的疾病抛在一旁,还有静坐、读书的余暇;大概母亲也有闲工夫思考别的事情,而忘了眼前的病人吧。这时,母亲又说:“实际上,……” “实际上,我是想,你要是能在你爹活着的时候找到工作,他也就放心了吧。看样子,也许真的赶不上了。不过还是试一试,要是真能找到工作,他心里也就踏实了。这样一来,让他活着的时候高兴高兴,也算尽到你的孝心了。” 可怜的我竟落到了不能尽孝心的地步,终于连一行字也没给先生写。 十二 哥哥到家的时候,父亲正躺着看报纸。父亲平素有个习惯,什么事都可放下,报纸不能不读。卧床以后很无聊,就更爱看了。母亲和我都迁就他,尽量满足病人的愿望。 “爹这么精神不错嘛。原来我还以为很重了哪。这不是很好么?” 哥哥一边这么说着,便同父亲聊起来。他那过分热乎的腔调,我听着很不入耳。可是背着父亲同我在一起时,他倒沉静了。 “不让他看报不行么?” “我也这么想,可他非看不可。没办法。” 哥哥默默地听着我的辩解,停了一下,说:“看得懂么?”他似乎觉察出父亲因为患病,理解能力比平时好象差多了。 “很清楚。刚才我在他枕边坐了二十来分钟,说了不少事情,没有一点失常的地方。这样的话,也许还能维持一阵呢。” 跟哥哥前后脚到家的妹夫,比我们更要乐观。父亲向他这呀那的问过妹妹的情况后说:“身子到底是不方便,还是别轻易坐那摇摇晃晃的火车为好。她要是硬来看我,我反倒不安。”父亲又说:“没什么。我好久没出门了,这回病好了,我就去看看小外孙。不要紧的。” 乃木大将(注:即乃木希典)死的时候,也是父亲最先看报得知的。 “不得了!不得了啦!” 我们不知怎么回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 那时候,乡下人每天盼着报纸,其实不过就是看看新闻。我常坐在父亲枕边小心地看报,没工夫看的时候,就悄悄拿回自己房间,一点不漏地看一遍。我眼前浮观出身穿军装的乃木大将,和他那女官服打扮的夫人的身影,久久不能消失。 一阵沉痛悲哀的风吹遍乡村的每个角落,在无情的草木都为之颤抖的极端悲痛时刻,我突然接到一封先生的电报。在见到穿西服的人狗就叫的地方,连一封电报也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接到电报的母亲,果然显出惊诧的样子,特意把我叫到没人的地方,问道: “什么事?”她站在一旁等着我开封。 电报内容很简单,意思是想见一面,能否来一下。我沉思起来。 “一定是你托他找工作的事情。”母亲猜道。 我也觉得有可能,但是果真如此吗?却又有些奇怪。总之,把哥哥和妹夫都叫回来了,怎么能放着病危的父亲不管,自己跑到东京去呀!我同母亲商量后,决定回电不能去,并尽可能简单地说明父亲正在病危。可是我仍觉不妥,就又写了一封内容详尽的信,当天发了出去。母亲一心以为是托他找工作的事情,十分惋惜地说: “真不是时候,没办法呵。” 十三 我写的那封信相当长。母亲和我都认为先生总要有回音的。果然,在信发出的第二天,我又收到一封电报,只有一句话:不来亦可。我给母亲看了。 “大概他还想来信说说的。” 母亲似乎总以为先生是在为我周旋糊口的职业。我也觉得有可能,但若从先生的平时为人来看,便觉得不可理解了。在我看来,“先生为我找工作”,这好象是不可能的。 “总之,我的信他还没接到,这封电报一定是在这之前打来的。” 我对母亲这样肯定地说。她似乎也以为如此地答了一声: “是吧。”我心里明知,用这句话来为先生辩解,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可我还是这么说了。 那天正好是主治医生从镇上请院长来会诊,所以我和母亲谈到这里,便没时间再谈这件事了。两位医生会诊之后,给病人做了洗肠,处理之后就回去了。 自从医生命令父亲静卧以来,大小便都躺着不动,要靠别人收拾。有洁癖的父亲,起初极为苦恼,可是身不由己,也只好这样做了。大概是由于病情的发展,他大脑渐渐变得迟钝,随着日子一长,大小便失禁也全不在意了。有时弄脏了被褥,旁人见了都皱眉头,而他反倒不以为然。这种病尿量特别少,医生很不好办。他的食欲也渐渐衰退了,偶尔想吃什么,也只是用舌头沾沾:喉咙里只能咽一点点。他的手连喜欢看的报纸都拿不住了。放在枕边的老花镜,一直收在黑眼镜盒里。父亲有个从小要好的朋友叫阿作,住在相隔一里的地方。他来探望时,父亲睁开混浊的眼睛望着地:“呵,是阿作么?” “阿作,谢谢你来看我。你那么健康,真叫人羡慕呵。我已经不行啦。” “没那事。你呀,两个孩子都是大学毕业?得那么点病算什么!你看我,老婆死了,又没孩子,就这么一个人活着。虽说身子骨硬朗点,可又有什么意思呵。” 洗肠是阿作来过两三天之后的事了。父亲高兴地说。“多亏医生,现在舒服多了。”他心情开朗起来,仿佛对自己的寿命有了一些信心。在一旁的母亲,不知是给这假象蒙住了,还是想给病人鼓鼓劲,把先生来电报的事说了,并说得简直好象我的工作恰如父亲所愿,是在东京。我在一旁急得如坐针毡,却又不能拦住母亲,只得一声不响地听着。病人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可太好了。”妹夫也高兴地笑着说。 “什么工作,还不知道么?”哥哥问。 事已至此,我连否认的勇气也没有了,便模棱两可地答应着,立刻离开了这里。 十四 父亲病到这般地步,只等最后一击了。然而又仿佛一时停在这里,不见发展。全家人每晚入睡前都在担心,这命运的裁决也许就在今天了吧? 父亲已经丝毫感觉不到煎熬别人的痛苦,于是,护理倒变得轻松起来。为了防止意外,大家轮流值班,其他人守护一段时间以后可以回到自己铺上休息。有一次,不知什么缘故,我没睡着的时候,误以为听见病人呻吟的声音,很不放心,半夜起身到父亲枕边看了一回。那夜正赶上母亲值班。可是她却倒在父亲身旁,枕着曲着的胳膊睡着了。父亲也象是在熟睡中被悄悄放在那里似的,一切都静静的。我又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铺位上。 我同哥哥睡在一张蚊帐里。只有妹夫,大概是当做客人吧,独自睡在另外的房间。 “小关也挺可怜的,这些天拖累着他也回不去。”关是他的姓。 “不过,他也不是那么忙的人,能这么住下去吧。哥哥比小关更困难,如果这么长期拖下去的话。” “困难也没办法,这不同旁的事呵。” 我同哥哥睡在一张铺上,睡前就这么聊着。我的心里,哥哥的脑海里,都觉得父亲终归没救了。也想到了假如终于没救……仿佛我们做儿子的在等待着父亲的死,可是我们做儿子的又不敢道破。而且我们彼此又都清楚地理解对方的心思。 “咱爹似乎还以为会好哪。”哥哥对我说。 其实看着也确如哥哥所说的那样。乡亲们一来探病,父亲就非见不可。见了面又总要为没能请客惋惜一番,并一再许诺痊愈后一定补上。 “没为你毕业大摆酒宴,倒很不错。我那时可真糟糕。”哥哥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我想起那时人们喝得醉醺醺的嘈杂的情景,不由地苦笑起来。眼前浮观出父亲那副四处张罗吃喝的令人不快的神情。 我们兄弟间关系并不是那么好,小时候经常打架,而哭的总是年幼的我。上学后专业的不同,也全是由于我们性格的差异。我上了大学时,特别是接触了先生之后,从远处另一角度来看哥哥,常常觉得他是动物性的人。我们很久没能见面了,相隔又是那样远,时间和距离使我们无法接近。然而这次长期不见能生活在一起,却不知从哪儿自然地涌出一股兄弟的骨肉之情。当然主要一个原因是眼下的处境,在这垂死的父亲的枕边,哥哥和我握手了。 “你以后打算干什么?”哥哥问。我却答非所问地反问他: “咱家的财产到底怎么处理?” “我不知道,咱爹连提都没提过。不过,虽说有点儿财产,也值不了多少钱吧。” 母亲终究还是母亲,她还在为先生的回信着急呢。 “信还没来吗?”她责问我。 十五 “总说先生、先生的,到底是谁?”哥哥问我。 我回答说:“不是前几天说过了吗?”我对哥哥有点懊恼,抱怨他明明问过了,却马上又忘了人家告诉他的话。 “问倒是问过。” 他的意思是虽然问了可是不理解。我却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勉强让他理解先生。可他生了我的气,我想他又露出以往的老样子。 在哥哥看来,既然我那么先生、先生地尊敬的先生,想必是个知名人士,至少也该是位大学教授吧。既没有名气,又什么都不做的人,那有什么价值呢?在这一点上,哥哥的心理同父亲如出一辙。但是,父亲是轻率地断定先生是个无能之辈才游手好闲的;相反,哥哥露出的口气,仿佛先生虽然有点才能,却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聊的人。 “egoist(注:利己主义者)可不行。想活着什么都不干,那是懒汉思想。一个人要是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才能,就是欺骗。” 我很想顶他一句,你懂不懂你说的egoist这个词的意思? “不过,如果能靠他找个职业倒也不错。咱爹不也象很高兴么?” 后来哥哥又这样说。既然没接到先生的明确的来信,我也不能信以为真,自然也没有勇气说什么。母亲嘴快,把这事向大家吹了出来,事到如今我也不好马上否认了。用不着母亲催促,我早就在等候先生的回信。而且盼望如果这封信能带来大家盼望的解决糊口的职业,那就好了。在濒死的父亲面前,在为父亲哪怕能求得一点点安宁而祈祷的母亲面前,在认为不做事便枉自为人的哥哥面前,在妹夫、叔伯、婶母面前,我不能不为这没有一点着落的事情而大伤脑筋。 当父亲呕吐奇怪的黄水时,我想起了先生和夫人曾经说过的那种危险。 “躺了那么久,自然胃口也躺坏了。”母亲说。我望着她那无知的脸,不由地涌出了泪水。 哥哥和我在茶室相遇时,他问道。“听见了么?”他指的是医生临走时跟他说的话。用不着他解释,我早就明白了那个意思。 “你不想回到家里,管管家里的事么?”他回过头来望着我说。我没有回答。 “咱娘一个人,什么事也干不成。”哥哥又说。他仿佛把我看成是死守故土不离的那种人了。 “你要只是喜欢看书,那便在乡下也做得到,而且也不必干活,不正好嘛。” “按理说倒是哥哥应该回来。”我说。 “我怎么能干这种事?”哥哥一口回绝了。他那口气,充满了今后要在世上大干一番事业的雄心。 “你要是不乐意,也可以请叔父帮忙照料。但是,咱娘总得由谁来照顾才行啊。” “咱娘离不离开这里还是个大问题哪。” 兄弟俩在父亲还没死之前,就商量起父亲死后的事情来。 十六 父亲变得经常说胡话了。 “我对不起乃木大将,真没脸见人。不,我随后也跟着去……” 他动不动就说这样的话。母亲害怕,总想让大家尽量守在枕边。病人清醒时异常孤苦,似乎也希望这样。特别是他环顾屋中,见不到母亲的时候,一定会问。“阿光呢?”即便不出声,他的眼光也这样询问。我常常起身去叫母亲。“有什么事么?”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病房,父亲有时只是呆呆地望着母亲的脸,却一声不响。当大家正以为没什么说的了吧时,他又说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又有的时候,他忽然说:“阿光,我给你也添了不少麻烦呵。”母亲一听到这样亲切的话时,眼中便噙满了泪水。随后她又似乎对照着想起了以前身体健壮时的父亲。 “看他说得多么可怜,以前可凶呀!” 母亲讲起、父亲曾拿笤帚抽打她后背的往事。这件事,以前向我和哥哥说过好几次了,这回却跟以往的心情完全不同,这时母亲的话我们听起来竟象是对父亲的纪念。 父亲虽然已经看见了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灰暗的死的阴影,嘴里却仍未吐出类似遗言的话。 “趁现在这个时候是不是需要先问问哪。”哥哥望着我说。 “是呵。”我答道。可我又想由我们主动提出这种事情,对病人是否有利。两个人委决不下,便去同叔父商量。叔父也想了想说: “他若有话没说出来就死了,固然是遗憾,但是由我们去催促,恐怕也不妥吧。” 我们的话终于吞吞吐吐地不了了之。病人不久便陷入了昏睡状态。无知的母亲和往常一样,还误以为那只是安睡,反而快活地说:“唉唉,能这么舒舒服服地睡觉,旁人也得救了。” 父亲常常睁开眼睛,突然问些谁怎么了之类的事。他指的是刚才坐在这儿的人。在父亲的意识里,有明暗两部分。那明亮的部分,仿佛是一条缝在黑幕上的白线,断断续续地连接着。母亲把他那昏睡状态误认为是一般睡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过了几天,父亲言语渐渐含混不清了。说了些什么,谁也听不明白,所以许多事情不得而知。但是,开始说话的时候,声音还很大,简直不象个垂危的病人。我们要说话的时候却要用比平时更高的声音,凑近他的耳边才行。 “冰着头,好受些么?” “嗯。 ” 我同护士合作,给父亲换下水枕头,然后把装好新冰的冰袋放在他额上。当把被削成带尖的碎冰片装在冰袋里的时候,我在父亲光秃的额头旁,把它们按得平整些。这时,哥哥顺着走廊走进来,一声不响地把一份邮件递到我手里。我腾出空闲的左手接过这份邮件时,顿时觉得很奇怪。 这份邮件要比一般的信沉得多。它不是装在一般的信封里,而且也不是一般信封能够装得下的。用半纸(注:一种日本写信习字用的纸。)包着,封口用浆糊仔细地粘着。我从哥哥手里接过时,就发观是封挂号件。翻过背面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先生的名字。因为腾不开手,不能马上启封,便把它先揣在怀里了。 十七 那天,病人的面容似乎格外不好。我离开这里正要上厕所时,在走廊上迎面碰见了哥哥。“上哪儿去?”他用哨兵似的口吻叫住了我。 “病情有些变化,应该尽量守在爹身旁才是。”他叮嘱我。 我也是这样想的。信依然揣在怀里,我又回到病室。父亲睁开眼睛问母亲,这里都有谁。母亲就这个是谁,那个是谁,一一告诉给他,每告诉一个父亲就点点头。不点头时,母亲就高声重复一遍这是某某,又叮问道,“知道了吗?” “实在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父亲这样说罢,一会儿又陷入昏睡状态。围在枕边的人,一时都默默无言地注视着他的病情。不大工夫,有个人起身到隔壁去了。接着又一个人走了。终于我第三个也离开这里,回到自己房间。我走的目的,是想打开看看刚才揣在怀里的邮件。本来在病人枕旁看看也无妨,可是邮件的分量太重,不能在那里一口气读完,我就抓了这个特殊时间,做这件事。 我赶忙撕开结实的包装纸。里面露出的好象是一部原稿。规规矩矩的字迹,写在纵横的格线里。为了便于封口,被叠成四折。我为了看着方便,把折过的洋纸反折过来,把它展平。 我暗暗吃了一惊。心想,先生用了这么多的纸和墨水,要跟我说什么呢?同时,我还得留神着病房的动静。我已预感到我开始读这封信时,在没看完之前,父亲一定要出什么事,至少我也得给哥哥或者母亲、不然就是叔父叫去的。我没心思踏踏实实地看先生的信,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了开头的一页,把它录在下面: “当你问到我的过去时,我没有勇气回答你。现在,在你面前,我相信已经有了说清它的自由了。但是,这自由不过是在等你进京的时候,又将失去的人间的社会自由。因此,倘若在能够利用时而不去利用的话,就将永远失去把我的过去,当作间接经验告诉你的机会了。这样一来,那时我那么坚决地许下的诺言,就完全成了谎言。我无奈,只得把应该口述的,用笔来告诉你。” 读到这里,我方才明白他为什么给我写了这么长的信。我从一开始就认定,先生是不会为我的吃穿问题操心的。然而,一向讨厌动笔的先生,为什么把这件事写得那样长要我看呢?为什么不能等我进京呢? “自由来了便可以说。但是那自由必将永远失去。” 我心中这样反复思索着,却困惑不解其意。突然我觉得一阵不安,正要往下看,这时从病房那边传来哥哥高声喊我的声音。我又惊恐地站起身,象跑步似的穿过走廊,向大家都在的病室走去。我觉得父亲终于到了他的最后一瞬间了。 十八 病室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医生。为了尽量让病人舒服一些,又试着作洗肠。护士为了恢复昨夜的疲劳,在别的房间睡觉。没搞惯护理的哥哥,正忙得手忙脚乱。他一见我来,说了句“帮下忙吧”,便坐下来。我代他把油纸垫在父亲屁股底下。 父亲有些舒服的样子。医生在枕边坐了大约半个小时,看过洗肠的结果之后,说声还要来的,便回去了。临走时又特意叮嘱说:如果有事,可以随时叫他。 这时我也退出刚才似乎就要出事的病房,又想去看先生的信。但是,我丝毫没觉到一点轻松,刚在桌前坐下来,便觉得哥哥又要高声喊我。倘若这次再喊我,那可真是临终了。恐惧的心情使我的手颤抖起来。我下意识地只管一页一页翻着先生的信,眼见的只是嵌在格线中的规规矩矩的笔划,却没工夫看,连跳着看的工夫也没有。我依次翻到最后一页,正准备按照原来的样子叠起来放在桌上时,突然接近结尾的一句话,跳进我的眼帘。 “这封信落在你手里的时候,大概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早就死了吧。” 我大吃一惊,感到刚才还慌乱跳动的心,似乎一下子凝结了。我又倒回来往前翻,一页一句地倒着读下去。我急切地想在瞬息间知道我要明白的事情,一眼望穿这满篇的文字。那时,我所关心的只是先生的安危。先生的过去,他曾答应要告诉我的那个灰暗的过去,在我看来已是毫无意义了。我一边倒着往前翻,一边把这封不会轻易告诉我的必需知识的长信焦急地叠起来。 我又来到病房门口,看了看父亲的病情。病人枕边格外平静。母亲坐在那里,神色孤苦,面带倦容。我向她招招手,问道:“病情怎么样了?”母亲答道:“现在好象平稳一些了。”我又走到父亲跟前,问:“怎么样,洗过肠心里好些么?”父亲点点头,声音清晰地说:“谢谢。”想不到他的神志并不糊涂。 我退出病室,又回到自己房间。在这里,我看过钟点,又翻阅了火车时间表,蓦地站起身,重新系好腰带。把先生的信装在袖子里,然后从后门溜出去。我不顾一切地跑到医生家。本来我要向医生问个清楚,父亲能不能再维持两三天,打针也罢,用其它什么办法也罢,请他想个办法。偏不凑巧,医生不在家。我心里乱作一团,没有工夫呆在这里等他回来,马上叫了人力车,赶到火车站。 我把一张纸片贴在车站的墙上,用铅笔给母亲和哥哥写了一封信。我觉得信虽然很短,但总比不辞而别要好得多,并托车夫立刻送到家里。接着我毫不犹豫地跳上去东京的火车。在轰隆轰隆响动的三等车箱里,我又从袖子中取出先生的信,才从头到尾地看下去。 (下) 先生和遗书 一 “……这个夏天,我收到你两三封信。记得确是第二封信,你托我在东京找个适当的工作。我看过之后很愿意想个办法,至少应该给你回封信,否则太对不起你了。但是,坦白地说,我对于你的要求简直就没有尽力。正如你知道的,与其说我交际面不广,还不如说我在世上过着孤独的生活更恰当。说实在的,我丝毫没有承担这种努力的余地。但是,问题不在这里,我感到痛苦的却在于如何处置自己,是就这样象残留在人间的木乃伊一般地存在下去,还是……那时的我,每当想到‘还是’ 时,便觉得一阵恐惧。就象急步跑到悬崖边的人,突然窥探那不见底的深渊似的,我胆怯了。于是我为自己竟和大多数的胆小鬼一样而感到痛苦。虽然遗憾,在那时的我的眼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你几乎是不存在的。进一步说,就是你的工作、糊口的工资,这些东西于我都是毫无意义,毫不相干的。我并不为这些操心。我把你的信插在信夹里,依然抱臂沉思。家里有相当财产的人,何苦刚刚毕业就满嘴地位、地位地到处张罗呢?我简直以厌恶的心情,远远地瞥了你一眼。不给你回信太过意不去,为了替自己辩解,只好开诚布公了。我说了这些尖刻的话,并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我相信步只要你能看完这封信,便会明白我的本意。总之,我不想说那些套话,所以愿在你面前,谢此怠慢之罪。 以后,我给你打过电报。说实在的,那时我是想同你见一面,按照你的希望,把我的过去告诉你。你回电说现时不能来东京。我久久地望着电报,心里很失望。似乎你觉得只打电报不妥,随后又发来一封长信,所以我更清楚地知道了你不能来东京的原因。我丝毫不认为你是失礼的。你怎么能不顾父亲的重病离开家呢?而我那不顾你父亲生死的要求才是欠妥的——其实我打那封电报的时候,已经忘记了你父亲。尽管你在东京的时候我还提醒过你,你父亲得的是难症,万万不可大意。我就是这样矛盾的人呵!也许是我脑子里乱,也许更是我的过去,把我压迫得变成这样矛盾的人的吧。在这方面,我还有足够的自知之明,请你务必原谅我。’ 看到你的信——你的最后一封信时,我才发觉是我的过错。所以我想回一封信向你道歉,可是拿起笔来,一行没写又放下了。因为如果我要写,就要写这封信。而写这封信的时机还没到,所以停下来,又打了一封简短的‘不来亦可’的电报。 二 “以后,我就开始写这封信。因为平时不动笔,事情也好思想也好,写起来笔不从心,使我非常痛苦。我曾经险些想放弃对你的这份义务。但是,尽管几度停笔,却欲罢不能。不到一个小时,我又想写了。也许你会认为我的性格是重视履行义务的吧。我也不否认。正如你知道的,我是个几乎同社会无关的孤独的人,对我可以称得起义务的,寻遍我的前后左右,在任何角落也没有扎下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过着尽量缩减义务的生活。但是,我并非因为对义务的冷漠,才变成这样的。倒是过于敏感,没有精力忍受刺激,才变得如你所见的那样虚度年华。因此,一旦允诺而不能兑现,我的心情就会感到十分厌恶。就算是为了躲避这种厌恶的心情吧,对你我也不能不再度拿起放下的笔。 我是愿意写的。即便不谈义务我也是想写的。我的过去只是我个人的经历,也不妨说归我个人所有。生前不把它送给别人,可谓遗憾。我多少还有这样的愿望。然而我想,倘若给了不能接受的人,还不如干脆把它同我的生命一起埋葬了的好。说真的,如果没有你这样一个人,我的过去便终归只是我的过去,连间接地成为别人的借鉴都不能。在几千万日本人中,我只想对你讲出我的过去,因为你是认真的。你说过:你要认真接受人生中活生生的教训。 我要毫无顾忌地将黑暗的人世间的阴影投在你的头上。但是,你不要害怕。你盯住它,从中选择对你有益的东西。我所说的阴暗,当然是伦理道德上的阴暗。我是伦理化的产儿,又是伦理化的育儿。这种伦理道德上的思维,也许许多观点不同于当今的年轻人。但是无论怎样不同,却是我自身之物,它不是花钱就能马上租到的衣裳。因此我想,对于今后想发展的你来说,是会有几分参考价值的吧。 还记得么,你常常和我讨论一些现代思想问题。你也很知道我的态度吧。我从来没有过分轻视过你的见解,但也决说不上敬佩。你的思想没有任何背景,因为你有自己的经历,只是阅历太浅。我常常笑你。你当时就流露出不满足的神色。结果你——再逼我把我的过去,象画卷一样在你面前展开。那时,我才从心底里开始尊敬你。因为我看到了你那毫不顾忌地要从我胸中抓住一种活生生的东西的决心。你要剖开我的心脏,吮吸那带着暖气还流动着的血潮。那时我还活着,不愿意死,所以就约了别的日子,而拒绝了你的要求。现在,我要自己破开自己的心脏,用鲜血来浇洗你的面庞。倘若在我的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能在你胸中寄寓新的生命,那我就满足了。 三 “我失去双亲,是在我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记得妻曾对你说过,两个人患的是同样病症死去的。而且还引起过你的怀疑,她又说几乎是同时,相继去世的。说实话,父亲患了可怕的伤寒病,接着便传染给在身旁看护的母亲。 我是他们唯一的男孩子。家里又很有钱,自幼生活倒是悠闲自在。我回顾自己的过去,如果那时双亲没有死,至少父母能有一个人在世的话,我想我那悠闲自在的脾气一定会持续到今天的吧。 他们死后,丢下我一个,我茫然了。我没有知识,又没有阅历,连分辨能力也没有。父亲死时,母亲没能在场。母亲死时,连父亲死的消息也没有告诉她。不知母亲究竟知道不知道还是如别人所说的那样,她还一心以为父亲真的正在恢复。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总之,她把一切都托付给叔叔了。她象指着眼前的我说:‘这孩子,无论如何,请……’。以前我已经得到父母同意,准备去东京求学,所以母亲也想顺带提一提的。在她只说了一句‘去东京’时,叔叔马上接过去应道:‘好的,你就放心好了’。或许母亲的体质是真的能耐得住高烧,叔叔向我称赞过母亲‘真是个坚强的人’。但是,这是否就是母亲最后的遗言呢,我至今想来也不得而知。母亲当然知道父亲患的这种病的可怕名称,而且知道自己也传染上了这种病。然而她是否相信自己一定会为此而送命呢,一想到这里,我多少总有些怀疑。而且母亲发高烧时说的话,不管怎样的有条理,可在她的头脑里常常连一点记忆的影子也没有留下,所以……然而问题并不在这里,只是这样分析事物,瞻前顾后、观察事物的秉性,我从那时就已经完全具备了。这一点也是我一开始就应该告诉你的,做为实例同眼下要谈的问题没有多大关系的叙述,反而会有所帮助。就请你带着这种观念往下看吧。我想这种天性在伦理道德上给我的行为动作带来了影响,便使我后来越发怀疑别人的道德心了。请你记住,正是它使我的烦闷和苦恼有增无已。 话一离开本题就不好理解了,还是返回原题往下说吧。我认为即使是这样,我写这封长信,如果同其他地位与我相同的人比较,我多少还算平静些呢。整个世界都在沉睡,电车的声响也消失了。窗外不知不觉地响起昆虫的可怜的低鸣,那声调令人感到仿佛在为露水之秋黯然神伤。什么都没有觉察到的妻在隔壁静静地天真地睡在梦中。我手握笔杆,一笔一划地写着,笔尖沙沙作响。伏在纸前,我索性沉静下来。也许是因为不习惯,笔尖常常划到格线外,但我觉得这不是由于头脑混乱笔不听使唤所致。 四 “总之,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除了按照母亲的嘱咐依赖这位叔叔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叔叔接受了一切,又关照我的一切,而且答应了我的要求,让我去东京。 我到东京上了高中。那时候的高中生要比现在粗野、凶狠得多。我的一个熟人晚上同职工打架,用木屐打破了对方的脑袋。那是饮酒的结果。在打得难解难分之际,那人的学校制帽终于给对方抢去了。帽子衬里的菱形白布片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的名字。这下就麻烦了,那人险些遭到警察给学校的照会。幸而有朋友们多方周旋,总算未经起诉便告了结。你们成长在今天这样文雅的气氛中,听到这么粗野、荒唐的事情,一定会觉得非常愚蠢吧。其实我也觉得很愚蠢。然而,他们却有一种现在的学生所没有的质朴。那时候,叔叔每月给我的钱,要比现在你父亲寄给你的学费少多了(当然物价也不一样)。但是我没有丝毫不满。而且在有数的同学们之中,还决不至于可怜到在经济上羡慕别人的地步。如今想来:也许倒是被别人羡慕的吧。因为我除了每月固定的汇款外,还常常向叔叔要买书钱(我从那时起就喜欢买书)和一些临时费用,可以很快随心所欲地花掉。 一无所知的我,不仅信任叔叔,而且常常怀着感激的心情把他当作难得的好人一样尊敬。叔叔是个企业家,还做了县议会议员。大概因为这层关系,记得好象与政党也有关系。从这一点来看,他虽然是父亲的胞弟,但性格的发展却同父亲截然相反。父亲是个珍重祖传遗产的老实人,他嗜好品茶养花,喜欢读些诗歌什么的,而且对书画古董也极有兴趣。叔叔家在乡下,可人却住在城里——大约相距二里远的城市。从这个城里常常有旧家具店的人带来字画、香炉之类的古董,给父亲看。简单说来,父亲可以说是man of means(注:英语,有财主、资本家、有办法的人等义),是个比较有点风雅爱好的乡绅。因此就性情而论,同豁达的叔叔是有很大差异的。然而两个人的感情却又格外好。父亲经常称赞叔叔是个远比自己更有作为而可靠的人。还说过象他自己这样继承父母财产的人,天赋的才干总要迟钝起来,也就是说因为无需再进行奋斗了嘛!所以就落伍了。这些话,母亲和我都听到过,我想显然是父亲在有意开导我,才说这样的话的。‘你要经常记住才好。’那时父亲特意望着我的脸这样说过。所以我还没有忘掉这句话。我怎么能怀疑父亲如此信赖、称赞的叔叔呢?在我眼里,叔叔本来就是我引以自豪的人。父母去世后,我的一切都仰仗他的帮助。他不仅仅使我自豪,毋宁说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人了。 五 “我头一次放暑假回故乡的时候,叔叔夫妇已经成了新主人,住在我那双亲死后的空宅中。这是在我去东京之前就商议定的。因为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又不在家,除此之外也没有旁的办法。 那时候,叔叔好象跟城里许多公司都有关系。他笑着说,若从业务关系上来说,住在以前的旧宅要比搬到相距二里远的我家,可方便多了。这是父母死后,我要去东京商量如何处置房子时,叔叔露出的口风。我家门楣很有根底,在附近一带颇有名气。你的家乡也是这样吧?在乡下倘若乡里有名门的房子有继承人却被破败或变卖了,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要是现在,我当然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的,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要到东京去,又得保留房子,为处置房子愁得没办法。 叔叔无奈,答应了搬进我的空宅。但是他讲城里的住处也得保留,必须得有来往两地的便利。我当然不会反对,我只是想不管什么条件,只要能去东京就行。 孩子般的我,离开故乡后,心里依然怀念着故乡的家。以游子之心眷恋着,那里还有自己可归的家园。尽管我是那么喜欢东京,然而放假回家的心情却更迫切。我在专心学习愉快游玩之后,常常梦见放假就可以回去的故乡的家。 我不知道在我离家期间,叔叔是怎样来往两地的。我到家的时候,全家人都在这座宅子里。大概上学的孩子平时都住在城里,因为放假,一半也是为了到乡下来玩,才带回来的。 大家见了我样子都很高兴。我看到家里比父母在世时反而更加热闹,有生气,也很快活。叔叔把他的大儿子从原来我住的房间里赶出去,让我住。其实家里的空房还有不少,我推说住别的也可以。但是叔叔不答应,他说:‘这是你的家嘛’。 除了时常怀念故去的父母外,也没有什么不愉快的,我同叔叔全家一起度过这个夏天之后,又回到东京去了。只是这个夏天有一件事,显然在我心中投下了一层淡淡的阴影。那就是我刚刚进中学,叔叔夫妇便一同劝我结婚,前后共说了三、四回。起初我只对问题的突然感到惊愕,第二次便干脆拒绝了。当第三次再提起时,我终于忍不住反问为什么。他们的意思很简单:只是早点娶亲好回家继承亡父的家业。我觉得只要放假回来就可以了。继承父亲的家业、应该结婚,这两方面的道理我也大致懂得。特别是我非常熟知乡下的习俗,很能理解,也不是绝对反感。但是,我刚刚到东京求学,总觉得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在望远镜里看到的一般。我没有应允叔叔的要求,终于又离开了我的家乡。 六 “提亲的事情,我就那样淡忘了。我观察过身边的年轻同学,竟没有一个人带有为家事操劳的神情。他们无牵无挂,而且似乎全是独身。在这般欢快的人群中,倘若深入了解,或许也有为家庭所迫已经娶亲的,然而在这里,天真的我还没有发现。况且,纵然有这样的人,他身在这种特别环境也会有所顾忌,尽量小心,不讲出那些跟学生生活无关的私事。后来我才想到,自己已经属于这类人了。只是当时没有觉察,却天真、愉快地在学习的道路上行走着。 学年末,我又打起行李回到埋葬父母的乡间。于是同去年一样,在我父母的家中,又见到了依然如故的叔叔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在这里,我又闻到了故乡的气息。那气息于我依然亲切,只是作为打破一学年的单调的生活,也是可贵的。 但是,在这哺育我成长的同样的气氛中,叔叔又突然把婚姻问题摆在我面前。他不过是把去年的劝诱又重复了一遍,理由也同去年一样。只是上回谈的时候没有说出具体的对象,这次却明确地提出一位,因此我更加为难了。这人就是叔叔的女儿,我的堂妹。叔叔说,我娶她是为了彼此都方便,这也是父亲生前说过的。我也觉得这样做固然方便,父亲也可能跟叔叔这样说过。但是,这却是我听他这样说才知道的,以前并不记得有过此事,因此我很惊讶。虽然我惊讶,但知道叔叔的要求也并没有什么不妥,我可能迂腐,也许就是个迂腐的人,但主要原因大概还是对堂妹漫不经心吧。我从孩子时起,就常常去市里的叔叔家玩耍,不仅是去,还常常住在那里,那时候就跟这位堂妹很亲近。你也知道吧,还从没有过兄妹之间恋爱的先例。也许我在随意引伸这公认的事实,但是我总觉得经常在朝夕相处过于亲近的男女之间,会失去相爱所需的刺激的清新感觉。正如闻到香味只在焚香的一瞬间,品酒只在刚喝的一刹那,爱情的冲动也只存在于倾刻之间。一旦平静地度过这一阶段时,越来越驯熟,可是增加的只是亲密,而爱情的神经却渐渐麻痹下来。我无论怎样反复思索,也不想娶这位堂妹作妻子。 叔叔说,若依我的主张,推迟到我毕业前结婚也可以,但是他又加上一句:俗话说‘为善宜速’,如果可能,想在现在就办完喜酒。我觉得对象不称心,早办晚办还不是一回事?我拒绝了。叔叔拉长了脸,堂妹也哭了。她并不是因为不能跟我结婚才难过的。是因为一个女人,被人拒绝了结婚的要求而痛苦的。我很明白,正如我不爱她,她也不爱我。我又到东京去了。 七 “我第三次回故乡,是自那以后又过了一年的夏初。我总是等不到学年考试结束就逃离东京,故乡于我便是那样的亲切。你也有这种感觉吧?故乡的空气不同,土地的气息也别具一格,浓郁地荡漾着对父母的回忆。一年之中,有七、八两个月,被包裹在这种气氛中,犹如入洞的蛇安安详详。 我天真地认为,没有必要为同堂妹结婚的问题而那样自寻苦恼,不乐意就干脆拒绝,只要拒绝了也就没事了。所以我没有违背自己的意志去迁就叔叔的要求,心里依然很平静。在过去的一年之间,我从没为这件事烦恼过,仍旧高高兴兴地回到故乡。 但是,这次我一回来,叔叔的神态就变了。他没有象往常那样亲切地要把我搂在怀里。尽管如此,在到家后的四、五天里,自幼高傲的我并没有觉察到。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突然奇怪地发觉了。这种奇怪的变化不仅出现在叔叔身上,婶母、堂妹也变了,连给我写信打听情况,准备中学毕业后投考东京高等商科的叔叔的儿子也变了。 我的天性使我不能不思考。为什么我的心情变得这样了?不,为什么他们变得这样了呢?我突然疑惑起来,是不是死去的父母洗清了我那混沌的眼睛,教我一下子看透了社会?在我的心灵的某处,总相信他们纵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也会同在世时一样爱我的。虽然那时候我还决不是蒙昧无知的,但是,一团祖传的迷信的疑虑,也顽强地潜藏在我的血液中,恐怕至今还在。 我独自进山,怀着一半哀悼,一半感谢的心情,跪在父母的坟墓前。我仿佛觉得,他们那躺在冰冷的墓石下的手里,还掌握着我未来的幸福。我祈求他们保护我。也许你会笑的。笑也无妨,我就是这样的人呵。 我的世界翻手般地变化了。然而,这对于我来说,已经不是头一次经历。大约在我十六、七岁,头一次在人间发觉美的时候,猛的惊讶了。我不知多少次怀疑过自己的眼睛,把眼睛擦了又擦。而且在心中暗暗喊道:呵,太美了!一到十六、七岁,无论男女都是所谓春情初动的年龄。春情初动的我,最初窥见了代表人间美的女性。面对以前丝毫没有注意到其存在的异性,我那‘失明’的眼睛豁然打开,从此以后,我的天地焕然一新。 我发觉叔叔的变化时,大概与此完全相同,是突然觉到的。没有任何预感和准备,突然就来了。他和他的家族,突然在我眼里跟以前截然不同了。我惊诧不已,而且,我担心照这样下去,我的前途真是不可思议啊。 八 “我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不弄清以前听任叔叔处理的家产,便对不起死去的父母。正如叔叔自诩的,他那忙碌的身子每晚都没有固定的宿处。常常回家两天、市里住上三天地往来两地之间,成天神色不定地捱着日子。而且‘忙’字成了他的口头禅,不断地叨念着。我没起任何疑心的时候,也曾以为他真的很忙。我还讥诮地解释说,若不忙就要落伍啦!但是当我需得花费一番时间,要谈谈关于财产的问题的时候,再看他那副忙碌的样子,只能认为这不过是躲避我的借口而已。总之,我很难找到机会抓住他。 我听说叔权在市里纳了妾。这是一位中学同学时的朋友告诉我的。本来权叔纳妾的事情并不足奇,但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却不曾耳闻,我有点愕然。此外,这位朋友还对我讲了许多有关叔叔的新闻。其中有一件事强烈地加深了我的怀疑。有一时期,人们都认为他的事业眼看就要失败,然而这两三年又突然变得兴旺起来。 我终于同叔叔开始了谈判。也许谈判这个词不大妥当,但是若从谈话的结果来说,当到了除用这种词汇形容之外,再没有别的恰当的词的地步时,便自然了。叔叔总想把我当个孩子来胡弄。我又是头一次以猜疑的眼光面对叔叔。当然平平稳稳地解决,已是不可能了。 很遗憾,我为了急着往下叙述,现在还不能把那次谈判的始末详情写在这里。说实在的,还有比这重要的事情等待着我,我的笔尖早就想指向那里,只是勉强才压制住。我永远失去了同你平静谈话的机会,不仅握不惯笔杆,而且从珍惜时间的意义上说,纵然想写也只好割爱。 你还记得吧,我曾跟你说过,社会上并没有固定的坏人;很多好人在关键时刻突然变成坏人,因此不可不防。那时,你说我有点兴奋。接下去你又问我好人是在什么情况下变成坏人的。当我只答应了一个‘钱’字的时候,你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我可以在你面前开诚布公了,那时我想到的就是这位叔叔。这便是普通人见钱马上起歹心的典型,也是世人不可信赖的事例。我就是这样把叔叔同憎恶联系在一起的。我的回答对于正要深入探索思想境界的你来说,也许是不会满足的和陈腐的。但是,在我看来却是活生生的。我现在不是还兴奋着么?我相信用灼热的舌头叙述平凡的道理,要比用冷静的头脑分析新鲜事物更为生动。因为人的身体是靠血液的力量活动的,而语言不仅能传导空气的波动,还更能强烈地摇撼那顽固的事物。 九 “简而言之,叔叔骗走了我的财产。在我去东京的三年之间,他轻而易举地便到了手。我坦然地把一切委托给叔叔,在世人看来,真是个大傻瓜。但是,若从更高的意义来说,或许也可以说我是个纯洁可敬的人吧。我回顾那时的自己,一想到人为什么不是生来就坏的,便对自己过于正直悔恨不已。然而,我又多么想再一次按自己本来的面目活下去呵!请记住,你所认识的我,是已经被尘垢玷污之后的我。如果可以把玷污多年的人称为先辈,那么我就确是你的先辈吧。 倘若我按照叔叔的要求同他的女儿结了婚,那么结果当真会在物质方面对我有利吗?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叔叔是耍手腕,硬要把女儿强加给我的。他向我提出婚姻问题,哪里是出于,便利两家的善意,简直是卑鄙的利欲心的驱使。我觉得我只是不爱堂妹,并不是厌恶她。过后想来,拒绝了婚事对我总还是愉快的。也许被欺骗的无论哪一方都是一样的。但是,若从被欺骗的人来说,从没娶堂妹,没能迁就他们的意图来说,我毕竟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做了。然而这几乎是不足挂齿的小事,特别在毫无关系的你看来,一定觉得我固执得有些愚蠢吧。 在我和叔叔之间,其他亲戚也介入了。这些亲戚我全不信任。不仅不信任,索性是敌视的。我在发觉叔叔欺骗我的同时,认定他们也必然不怀好意。我所想到的是,就连父亲那么称赞的叔叔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呢! 但是,他们还是为我解决了归我所有的一切。然而要按钱核算,却比我预想的少多了。我只有两个办法。一是默默地忍受,一是到法院去告叔叔。我气愤极了,却又犹豫不决。若要打官司,我又担心得花费很长时间。我正在求学期间,作为学生,失去宝贵的学习时间将是痛苦不堪的。我权衡了一番之后,便请住在城里的中学时的朋友,把我接受的家产全都变卖成现钱。他劝我不这样做为好,但是我没有听。那时我下了决心:永远离开故乡,誓不再跟叔叔见面。 我在离开故乡之前,又到父母的坟前去了一回。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的墓。大概永远也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 我的老朋友照我的要求办了。不过,那是我到东京过了很久之后的事。想在乡下卖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一旦给人家发现短处,便要打许多折扣,所以我实际所得到的金额,同时价相比亏了许多。坦白地说,我的财产只有我离家时身边带的若干公债,和后来这位朋友送来的钱。作为父母的遗产,一定比原来少得多。而且这又不是我甘愿减少的,因此心情越发郁闷。但是,对于一个学生的生活来说,那也足够了。说实在的,以后我连这些钱的利息的一半也没用完。我这阔绰的学生生活,却把我拖进了做梦也想不到的境地里。 十 “用钱不受拘束,我就想搬出乱哄哄的宿舍,建上一所家。但是,这样一来便有添置家具的麻烦,也须雇个帮忙的婆子,而且这个婆子还得正直,即使我不在家也无需担心才行。由于这些原故,要真这样做起来,又似乎觉得希望不大。有一天,我不由地想到,何不找间房子呵。于是一边散步,一边从本乡台①西下顺着小石川② 的坡路,径直往传通院③方向去。通了电车之后,这一带已经面目一新。而那时候,左边是炮兵工厂的土墙,右边是一片既不象平原又不象丘陵的空地,遍地野草丛生。我站在草丛中,漫不经心地眺望着前面的山崖。至今那景色依然不坏。不过那时,西面又有迥然不同的趣味。单是那一望无际的绿树浓荫,就足以使人心静神安。我忽然想到这一带说不定会有合适的房子,便马上穿过草原,沿着小径向北走去。那时街道还没有建好,那一带乱糟糟的房舍很脏。我穿过空场,拐过小巷,信步闲走。后来,我向粗点心铺的老板娘打听,这一带是否有舒适的出租房。‘是这样’,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出租房有是有……’仿佛想不起来的样子。我大失所望,正准备回去时,她又问道:‘普通公寓行不行?’我略微活动了一下心眼,心想一个人住在清静的普通公寓里,省去持家的麻烦倒也不错。于是便在这家点心铺里坐下来,请她把详细情况告诉我。 据老板娘说,那家住的是军人的家属,直接了当地说,就是遗族。总之,主人是在日清战争(即中日甲午战争(1894-1895))时死去的。大约一年前,她们住在市谷的士官学校附近。因为有马厩,房子又太空旷,便卖掉了它搬到这里来了。可是家里人口少,非常冷清,便托付她,若有合适的人请帮个忙。我从老板娘那里还得知,那家除了孀妇、一个独生女儿和女佣人之外,再没有别人。我心中暗想,只要清静就行。可是又担心,象我这样的一个人,去了会不会因为一个不知底细的学生之故而立刻被拒之门外?我甚至想作罢。然而,我虽然是个学生,衣着却不那么寒怆,而且还戴着一顶大学帽子。你会笑我吧,要说戴大学生帽又怎么样?可是那时候的大学生跟现在不同,在社会上颇有信誉。我在那种场合对四角帽,可真有一种自信。于是我按照点心铺老板娘的指教,没经任何介绍,便去访问那位军人的遗族。 我见到那位孀妇,说明了来意。她问了我的身世、学校、专业等等许多问题,然后,可能有了足以放心的把握了吧。当时她就对我说,什么时候搬来都可以。这位孀妇真是个正直而爽快的人。我钦佩地想:军人的妻子都是这样的么?我又钦佩又惊讶,简直猜不透,这样性格的人怎么还会寂寞。 十一 “我很快就搬进了这家,租了头一次来时同孀妇谈话的房间。这是宅中最好的一间房子。因为那时本乡台一带正稀稀落落地也盖起一些高等公寓式的住宅,所以我知道,作为一个学生,我已经得到了最好的房间。我成了这所房子的主人。我的房子要比他们的漂亮多了。刚搬来时我还觉得,一个学生住得这样好有点过于奢侈。 在八张草席大的房间里,壁龛横侧有交错的搁板,走廊对面一侧有一间壁橱。虽然没有一扇窗子,可是明亮的阳光却能充分照到朝南的走廊上。 我搬来的那天,看见房间里的壁龛上摆着插花,和一张戳放在花旁的琴。花和琴我都不喜欢。我自幼是在嗜好诗书、烹茶的父亲身边长大的,所以从孩子时便有中国式的风雅情趣。也许是为此吧,不知不觉养成一种蔑视这种艳丽装饰的习性。 我父亲在世时收集的家具古董,大部分都被叔叔糟蹋了。不过,多少还留下一点儿,我离开故乡时,全寄存在中学时代的朋友那儿,只在其中拣出四、五幅有趣的,没作任何包装便塞在行李底下了。刚搬来时,我准备拿出来挂在壁龛里欣赏的。可是,一看见这琴和插花,我突然失去了勇气。后来当我听说,最初这花是特意为我而插的,不由得心中暗暗苦笑起来。琴却是以前就放在这里的,可能因为没有适当的地方,只好戳在这儿。 这样一说,你的心头会自然地掠过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吧。我从没搬来的时候,就已经动了这样的好奇心。不知是这种邪念预先就破坏了我的自然,还是我不善交际,我头一次遇见这位小姐时慌慌张张地打了一个招呼。她也羞红了双颊。 以前,我是从孀妇的风度和神态来推想这位小姐的一切的。然而,我的想象对她来说并不是很有利的。既然军人的妻子是这样,那么她的女儿也一定如此。我的推测便按着这个逻辑不断推理下去,但是,在见到小姐的一瞬间,这类猜想就全都推翻了。一股从未体味过的异性的芳香,清新地沁入我的头脑中。于是我对壁龛正中的插花也不觉得讨厌,同一壁龛里戳着的琴也不觉得碍眼了。 那花按照规律,一到凋谢的时候便换了新的。琴也常常给拿到走廊拐角斜对面的房间去。我在自己的屋子里,坐在桌前双手托腮,听着琴声。琴弹的好坏,我不大在行,但听不出复杂的手法,便觉得算不上好的,也许就跟她插花的水平差不多吧。赏花我还是颇有眼力的,她决算不上高明。 尽管如此,各式各样的花仍然毫无羞色地装饰着我的壁龛。插花的方式却总是一样,而且花瓶也从没有变换过。可是音乐比插花就更糟了。只听琴弦噗啦、噗啦地响着,简直听不出什么旋律。也不是没有歌声,简直如耳语一般小声哼着,而且一声喝斥便无声无息了。 当我高兴地望着这拙劣的插花时,首先听到的便是那琴声。 十二 “我离开故乡时,已经感到厌世了。那时,似乎人不可信的观念已经渗进了我的骨髓。我仿佛觉得我所敌视的叔叔、婶母和其他亲戚,简直就是人类的代表。甚至在火车上也用这种眼光观察着邻座,有时他们跟我拉话,我反而更加警惕。我的心是阴郁的,常常象吞了铅似的痛苦不堪。因而我的神经正如刚才所说,就变得越发敏感起来。 我认为到东京后之所以想搬出宿舍,这也仿佛是主要的原因。虽说因有了花钱的便利,才想另立门户,这么说当然顺理成章,但若按从前的我来说,即便手里有钱,也不会找这样的麻烦吧。 我搬到小石川以后,这种紧张的心情也没能得到一点宽松。我那惶惑不安地四顾的样子,真叫我自惭形秽。奇怪的是,好动的只是我的大脑和眼睛,而嘴巴却正相反,越来越缄默了。我常常一声不响地坐在桌前,猫儿似的观察着这个家庭。时时对她们保持着高度警惕,而为此又常常感到内疚。我觉得我象个不偷东西的小偷,连自己也在憎恶自己。 你一定会觉得奇怪吧。那我怎么还会有喜欢小姐的余地呢?怎么还能有工夫愉悦地欣赏她那拙劣的插花呢?同样的,怎么还会有心倾听她那单调的琴声呢?你这样质问时,我只能说这两方面都是事实。因此,除了把事实告诉你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你是个有头脑的人,你可以作任何解释。我在这里只想补充一句话:总之,在金钱上我怀疑人类,但是在爱情方面,却不怀疑。所以,尽管旁人看来奇怪,自己也觉得解释不通,然而却在我胸中平静地并存着。 我常常把孀妇称作夫人,下面就直接称作夫人吧。她赞许我是个沉静的老实人,又夸我很知道用功。然而,对于我那不安的眼神和惶惑不安的样子,她却绝口不提。不知是她没有发觉,还是不好意思,总之仿佛她根本没有理会。不仅如此,有时还说我很大方,说话的口气似乎也很尊敬我似的。那时我这老实人不觉有些脸红,赶忙否认对方的话。于是夫人认真地解释道:‘你这样说,是因为你自己感觉不到。’起初,她似乎并没打算收留我这样的学生作房客,而想把房子租给在官署做事的那类人,才委托街坊去介绍的。大概以前夫人头脑中有些成见,觉得那些人是由于薪水低才不得不住普通公寓的。她把心中想象的,这种房客同我作了比较之后,才夸我大方的。是的,如果同那些节衣缩食的人相比,也许在花钱方面我是大方的。但是,那并非秉性问题,它对我的内心世界,几乎毫不相干。夫人只是凭着女人的本能来推量我的整个为人,才这样说的。 十三 “夫人的这种态度,自然影响了我的心情。没过多久,我的眼睛不象以前那样猜疑了。似乎我的心也在这里坦然地平静下来。总之,夫人和家里人根本没有理会我那乖僻的眼神和疑虑深重的样子,便给了我很大慰藉。由于我的神经没有得到对方相应的反射,所以便逐渐平静下来了。 我觉得夫人是个明事理的人,才故意这般对待我的。也许如她所说,真的把我看作是一个大方的人。或许是我小器的地方只在头脑中,并没有表露出来,所以说不定还是她被蒙蔽了。 随着心境的平复,我渐渐同她们接近起来,甚至能同夫人和小姐开开玩笑了。有时候她们请我到她们屋里喝茶,也有时候我晚上买了点心,请她们到我这里来。我忽然觉得交际范围扩大了,为此我不知多少次浪费了宝贵的学习时间。可奇怪的是,我竟丝毫没有把这种妨碍当成负担。夫人本来就无事赋闲,小姐除了上学,还学习插花和弹琴。原以为她一定很忙,然而又意外地,似乎总有很多空余的时间。于是三个人一见面便凑在一起,闲聊着玩。 来叫我的大多是小姐。有时她走过廊子的拐角,站在我的房前,也有时她穿过茶室,从隔壁的隔扇上便能望见她的身影。她走到这里停一下,然后一定叫着我的名字,问道:‘在学习么?’那时我大多是把令人头痛的书摊在桌前,死盯着它,所以在旁人看去,一定象是很用功的样子。但是,说实在的,我并没有那样专心致志地学习。虽然目光落在书页上,心里却在等着小姐来叫。倘若等不来,我就只好站起身走到她们房前,问道:‘在学习么?’ 小姐的房间连着茶室,有六张席大。夫人有时在茶室,也有时在小姐的房间里,总之这两间房有隔扇也同没有一样,母女俩来来往往两间都住着。我在外面一招呼,答话的总是夫人:‘进来吧’,小姐即便在这里也很少作答。 过了不久,小姐偶然有事独自到我房间里来,也能顺便坐坐跟我谈天了。这时候,我心里便涌出一股奇怪的不安。这种不安,并不仅仅是由于同年轻女子坐在一起而引起的。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有些慌张。这种自己违背自己的尴尬的神态在折磨着我。然而对方倒显得很平静,没有一点羞怯的样子,竟使我疑惑起拨琴连正常音色都发不出的是不是她了。有时坐的时间久了,母亲在茶室呼唤,她也只是答应一声却不肯轻易起身。但是,她已经决不是小孩了,我的眼睛看得格外分明,就连她这种故作姿态的迹象,都是很明显的。 十四 “小姐走后,我才舒一口气。同时又似乎总觉得不满足,好象心情还有些过意不去。也许我有些女人气。若在今天正当青年的你看来,更有如此感觉吧。但是那时候,我们大都是这样的。 夫人很少出门,即便偶尔不在家,也决不会只留下小姐和我两个人的。我不知道这是偶然,还是故意。从我嘴里说出来不大好,可是,若仔细观察夫人的举动,又总觉得她似乎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同我接近,可是有时候却又好象暗暗对我存有戒心。所以起初遇到这样场合,常常使得我很苦闷。 我希望夫人的这种态度归结到一个方面去。因为从思想活动来说,这分明矛盾得很。但是,我对叔叔的欺骗还记忆犹新,又不能不持有再度被陷进去的疑虑。我揣测着夫人的这种态度哪是真,哪是假,然而我无法判断。不仅无从判断,而且不知她做这种玄妙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琢磨出个道理来,可又想不出,有时只归咎在女人这两个字上忍受了。总之女人就是这样的,女人终归是愚昧的。倘若我想不开的时候,便总是归结到这里。 虽然我这样蔑视女人,却又无论如何不能轻视小姐。我的理论在她面前完全失去了作用。我对她简直有着近乎崇拜的爱。看到我把这宗教上的语言用在年轻女人的身上,你也许会觉得诧异吧,但我至今仍然坚信着。一直认为真正的爱情,是同宗教心一样的。每当我见到小姐的脸,便觉得自己的心情也美好起来,一想到小姐,便仿佛觉得高尚的情操马上移到了我的身上。如果说不可思议的爱情有两端,那高的一端是触动神圣的感情的,低的一端是触动情欲的,那么我的爱情,的确是抓住了那高端的极限。当然我也是人,本身是离不开情欲的,但是我那望着小姐的眼和想着小姐的心,却丝毫没有沾染一点情欲的意味。 我对那位母亲怀有反感的同时,却对她女儿的爱情越来越深,所以我们三个人的关系,慢慢变得比刚来公寓的时候复杂了。但是这种变化只在内心里,几乎没有表露出来。不久,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发觉以前误解了夫人。于是我又觉得夫人对我矛盾的态度,无论哪一方都不是虚伪的了,而且也并非在交替地支配着她的心,两者一直同时并存在她的胸中。总之我观察的结果是,夫人愿意尽量让小姐同我接近,而同时又对我怀有戒心。这虽然有些矛盾,但是,怀有这种戒心的时候并不是忘记了或推翻了另一种态度。依然还是愿意让我们两个人接近的。只是提防这种接近不要超越她所认为的正当范围。那时我曾想过,我对小姐并没起过情欲的念头,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可是从那以后,我对夫人的反感却消失了。 —————— ①②③ 都是东京地名。 十五 “我综合分析了夫人的种种神情,证实了我在这个家里是被充分信任的。甚至还发现了从刚一见面时就得到她信任的证据。这一发现,在我那开始疑忌旁人的内心中,有点奇异地回响起来。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女人要比男人富于直觉,同时也觉得,女人被男人欺骗不也正在于此吗?我这样看待夫人,却又对小姐怀着强烈的同样的直觉,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我一面暗暗发誓不再相信别人,一面又绝对信任小姐,然而对信任我的夫人却又奇怪。 至于故乡的事情,我讲的并不多。特别是这回被叔叔欺骗的经过,只字未提。甚至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很不愉快。我总想尽量只听听夫人的,但是光这样她们不答应,要我说点什么。她们总要知道一些我故乡的情形。最后我终于全都说了,当我告诉她们再也不回故乡了,就是回去也一无所有,只有父母的坟墓时,夫人显出非常感动的样子,小姐哭了。我觉得我说出真象来是做对了,于是暗暗高兴起来。 夫人听了我的一切,那神色仿佛在说果然没有看错。从那以后,她待我就象对待自己的晚辈亲戚似的。我一点没生气,倒觉得很愉快。但是不久,我的疑虑又冒头了。 我疑忌夫人,是从一些极其琐碎的小事开始的。然而当这类琐事聚积起来的时候,疑虑便慢慢扎下根来。不知什么时候,我蓦地想到,夫人是不是也在以同叔叔一样的用心,唆使小姐尽量同我接近呢?这样一想,以前那么亲切的人,马上在我眼里变成了狡猾的阴谋家。我痛苦不堪地咬紧了嘴唇。 起初夫人就公开说过,由于家里人口少,觉得寂寞才托人介绍房客的。我也不认为这是谎言。在我们亲近起来无话不谈之后,也觉得这一点是不会错的。但是,她们的经济状况还说不上很富裕,所以从利害角度来看,同我结成特殊关系,对她们是决不会有坏处的。 我又有戒心了。但是正如刚才说过的,我对女儿有着强烈的爱,不管对她母亲存有多少戒心。这又能怎么样呢?我独自嘲笑自己,有时还骂自己愚蠢。然而,如果矛盾仅仅是这样,那么无论怎么嘲骂自己愚蠢,我也不会感到多大痛苦。使我苦恼的是,我又开始疑心小姐是否也同夫人一样在欺骗我呀。一想到这一切是两个人合谋背着我进行的,便马上痛苦万状。那种滋味岂止是不愉快,简直象到了穷途末路一般。可是另一方面,我仍然对小姐坚信不疑。因而我站在信念与疑虑之间,竟不能自拔。对于我双方都是想象,又都是真实。 十六 “我照常去上学。但我总觉得教师在课堂上的讲授,好象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读书也是如此,映在眼中的字,还没渗到心底便烟霞般地消散了。我变得越来越缄默了。两三个朋友误解了我,到处传播我沉缅在冥想中。我也不愿意解释,他们正好借给我一副假面具,反倒乐得自在。尽管如此,我的心境总还是不能平复,有时突然发作性地乱蹦乱眺起来,使她们惊骇不已。 我们这所房宅很少有人出入,似乎是亲戚不多。有时小姐的同学偶然来玩,她们轻得让人不晓得有没有人,常常悄声细语聊一会儿就回去了。我竟没有发觉这是对我有所顾忌。来找我的也不是那么粗鲁的人,但却没有一个对家里人有拘束的。这么一来,就仿佛我这个房客成了主人,而真正主人的小姐,反倒沦为房客了。 这不过是按照回忆顺便写的,其实不管是怎样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只是在这里,发生了一件不妙的事。那大概是在茶室,要不就是小姐的卧房,突然传来了男人的嗓音。同我的客人相反,那语声很低,怎么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而且越是听不清,我的神经就越发感到一阵激奋。我坐着坐着,便奇怪地焦躁起来。首先我想知道那是她们的亲戚,还是仅仅相识。然后又琢磨着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当然在这里坐着是不会知道的,可是走过去打开门看看更不行。与其说我的神经在颤抖,不如说激起更大的波动,痛苦地折磨着我。客人走后,我自然不会忘记问他的名字。小姐和夫人的回答,又是极为简单。我在她们面前露出不满的神色,却又没有勇气追问下去。当然也没有权利。我把从注重自己品格的教育中所得到的自尊心,和现在正要违背这种自尊心的贪欲的样子,一齐展现在她们面前。她们笑了。那笑容中没有嘲讽的意思,然而那是善意还是故意作出的善意,我一时分辨不出,心思又失去了平静。而且事情过后,我又总是多少次反复地自问:我被愚弄了,我不是被愚弄了吗? 我的身子是自由的,纵然中途辍学,到哪里怎样生活,或者同什么人结婚,都无须跟谁商量。以前,我也下过多少次决心,干脆跟夫人说我要娶小姐。但是,每次我都犹豫不决,话到嘴边又终于咽了回去。我并不是害怕被拒绝,倘若遭到拒绝,我的命运不知又要发生怎样的变化。但是,我就是处在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地位上,也是能够向新的天地展望的,所以要拿出这样的勇气,也不难办到。然而我厌恶被人诱惑,最不能容忍的是受人欺骗。受过叔叔的欺骗之后,我下了决心,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首先不能让人蒙骗。 十七 “夫人见我只顾买书,便劝我添些衣服。实际上我穿的只是农村土布。那时候,学生是不穿线织衣服的。我有个朋友,家里大概是横滨商人,家里有人过着颇为阔气的生活。有一回家里给他寄来一件纺绸小袄。大家一看都笑了起来。他害羞地作了许多辩解,把特意寄来的小袄塞在行李底下不穿了。后来大家又起哄故意让他穿。真是不走运,那件小袄爬满了虱子。大概他觉得正好吧,便把这件受人讥笑的小袄团成一团,出去散步时,顺便扔到根津的大脏水沟里了。那时我也去了。我站在桥上笑嘻嘻地望着他那所作所为,心里却丝毫没有感到这是很不应该的。 从那时来看,我大约也算是个成人了。但是,竟连为自己添置些出门衣服这样的事情也不懂得。我有个奇怪的念头,总觉得不到毕业留胡子的时候,是无需为服饰担心的。所以就对夫人说,我需要的是书籍而不是衣服。她知道我买了很多书,使问我买的书都看了么?我买的书籍中有字典,当然也有应该看却一页也没翻过的,因此我回答不出。我发现,倘若买了不需要的东西,书籍也罢,衣服也罢,横竖是一样的。况且,我也正想以蒙他们多方照顾为借口,买些小姐喜欢的衣带和布料什么的。于是便把一切托付给夫人了。 夫人不说自己去,而是要我也一起去。并说小姐也非去不可。我们这些当学生的,是在跟今天不同的气氛中成长起来的,那时还没有同年轻女人一起闲逛的习惯。当时的我比现在更是习惯的奴隶,所以多少有些踌躇,但还是硬着头皮出门了。 小姐精心地打扮了一番。她那本来就白皙的肤色,又擦了厚厚的白粉,所以更惹眼了。街上的行人,都侧目看她。而且看过她后,又准是把视线转过来看我,弄得我很不自在。 我们三个人来到日本桥(东京商业区之一),买了要买的东西。买的时候挑来挑去,没料到耽搁了时间。夫人故意叫着我的名字,同我商量怎么样。她常常把衣料从小姐的肩头竖着搭在胸前,叫我后退几步看看。每次我都是这件不行啦,这件很合适啦,用成人的口气谈论着。 这些事情耽误了很长时间,待要回家时,已经该吃晚饭了。大概夫人为了对我表示谢意,便提议下饭馆,领着我走进一家叫木原店说书场的窄巷子里。这儿不但巷子狭窄,饭馆的房间也很窄。我对这一带情况一向不熟,而夫人如此熟悉,真叫我有点惊奇。 入夜我们才回到家里。第二天是星期日,我一天没出门。星期一去上学,一清早就有个同学跟我开玩笑。他故意问我什么时候结的婚。接着又夸我的妻子是个标致的美人。好象我们三个人去日本桥时,不知在哪里给他看见了。 十八 “回家后,我把这件事跟夫人和小姐说了。夫人笑了。她看着我的脸,说道:‘一定让你为难了吧。’那时我心想,男人到了这地步,就是受了女人的诱惑么?夫人的眼色使我只能这样想。此时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直接了当地说出来也许就好了。但是,我心里粘了一团优柔寡断的疑虑,刚要张嘴又突然停住,而且故意把话题岔开了。 我把自己从当事人的位置上拉开,试探夫人对小姐的婚姻问题持什么态度。夫人明确地告诉我,这是两三句话就能决定的。然而她又解释道:小姐年纪还小,正在上学,所以她也不那么着急。虽然夫人嘴里没说,我却看出她似乎非常器重小姐的容貌。甚至她还露出这样的口风,如果想要决定,随时都可以定下来的。另外还有个原因,她只有小姐一个孩子,也不会轻易撒手的。话中的含意,也有是出嫁,还是招婿,尚在犹豫的意思。 在同夫人的谈话中,我似乎觉得长了许多知识,然而,我却为此陷进了坐失良机一般的窘境。关于自己,我始终没有吐出一句话。我找了个适当的时机,打住话头,便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刚才一直坐在一旁的小姐,还笑着说太过分了什么的呢,不知什么时候,已躲在对面的角落里,背向着我们了。我回过身子要走时,正看见她的背影。只看背影是不会得知一个人的内心的。我猜不出她对这个问题是怎么想的。她坐在橱柜前,从打开一尺多宽的柜门里好象取出什么东西,正放在膝上看着。在那打开的橱柜里,我看见了前天买的衣料。我的衣服和小姐的一同叠放在里面的角落里。 我什么都没说,正要起身时,夫人忽然变换了语调,问我是怎么想的。怎么想的什么呢?她问得那样突然,仿佛不反问一句便不会明白。当我弄清她的意思是让小姐早点出嫁是否妥善时,我答道,还是尽量缓些好。她说她也是这个意思。 正当夫人、小姐和我的关系到了这种地步的时候,竟变成了另一个人注定地走了进来的局面。他成为这个家庭一员的结果,给我的命运带来了巨大的变化。倘若没有他在我的生活道路上,恐怕也没有必要为你写下这封长信了。我束手无策地站着让魔鬼在面前通过,简直就象没有发现那瞬间的掠影将使我的一生变得暗淡。老实说,是我自己把他拉到家里来的。当然这必须要有夫人的同意才行,所以我一开始就毫不隐瞒地对夫人说了。但是,她不同意。尽管我认为带他来的理由很充分,可在夫人看来,那简直不能成为理由。因此,我只好硬按着自以为是的善意,断然地做了。 十九 “在这里,我暂把这位朋友的名字称作K。我同这位K,从小就很要好。一提从小时候说起,勿需解释也会明白的吧,因为我们是同乡。K的父亲是个信奉真宗(注:日本佛教派别之一,创于十三世纪初,创建人亲鸾(1173-1262),允许食肉,结婚)的和尚,但他不是长子,而是次男,因此K被送到医生那里作了养子。在我的故乡,本愿寺派的势力强盛得很,所以在物质上,真宗派和尚要比其他人优惠得多。举个例子来说,如果和尚有个女儿到了适当年龄,便会由施主们协商嫁到一处宽裕人家。当然花费是不会从和尚的腰包里掏的。从这种意义上说,真宗和尚大体上都是有福气的。 K的本家生活也很富足,然而是否有能力把次子送到东京去上学,便不得而知了。况且是否是为了便于送出去学习才去作养子的,我也不大清楚。总之,K到医生家当了养子,那还是我们上中学时的事情。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楚,先生在教室点名时,K的姓忽然变了,大家都吃了一惊。 K的养父家是个相当有钱的财主。他就是因此得到学费去东京的。我们并不是一起去的,可是到东京后,马上住在同一宿舍内。那时候,一间屋子里常常住两三个人。并排摆着共同起卧。K和我就住在一起。我们象是从山里捉来的动物似的,相互偎靠在兽栏里观察着外界。我们畏惧东京和东京人。但是,在六张席大的房间里谈论起来,却目空一切。 然而,我们是严肃的。我们实际上想成为一个伟人,特别是K更要强。他出生寺院,常把‘精进’一词挂在嘴边。在我看来,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可以用‘精进’这个词来形容。我常常从心底里敬畏他。 从中学的时候起,我就被他那玄妙的宗教啦哲学啦弄得糊里糊涂。我不知道这是他父亲的感化,还是受了他出生的家庭,即寺院这种特殊建筑气氛的影响,总之,他仿佛比一般和尚更具有和尚的性格。本来K的养父家是打算让他到东京学医的,他却固执得很,到东京来根本不是为了当个医生。我责问他,‘这不等于欺骗养父养母么?’他大胆地回答道:‘是的。只要为了道义,这是无所谓的。’那时他所说的道义,恐怕他也未必能理解。当然更不用说我了。但是,这个模糊的词汇,却对年轻的我们发着神圣的音响。虽然我们并不理解它的内容,可是内心却被一种崇高的情操所支配,在向往这个道义的热情中没有丝毫龌龊之处。我赞同K的学说。我也不知道我的赞同对于 K有什么影响,只觉得他专心致志,即使我全力反对,他也会毫不动摇地走下去的。我虽然是个孩子,却很知道,由于我赞同他,所以一旦出事,我多少是要承担责任的。纵令那时没有这样的决心,在应该用成人的眼光回顾过去的时候,用最恰当的话来说,由我承担那部分责任,就是我的赞同所造成的后果吧。 二十 “K和我上的是同一学科。K若无其事地花着养父家送来的钱,走上了自己喜好的道路。在他胸中同时存在着瞒着养父的坦然和被发现也不在乎的胆量,我只好眼睁睁地瞧着,而他却比我更平静。 头一个暑假K没有回家,他说要在驹込(东京地名)的某寺院里借一间房子学习。我从家乡归来已是九月上旬。果然他把自己关在大观音旁的一座肮脏的寺院中。他住的是一间紧挨着正殿的狭窄的斗室。他在那里随心所欲地学习,似乎很愉快的样子。那时他手腕上挂了一串念珠,我觉得他的生活真的渐渐象个和尚了。我问他,这是干什么的,他就学着和尚的样子用拇指一个两个地数着给我看,仿佛他就是这样每天多少次地数下去。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念珠是圆串,数到哪儿也不会有个完哪。虽然觉得无聊,我却常常在想K是数到什么地方,以怎样的心情才停下来呢。 在他的房间里,我又发现了圣经。记得以前我常常听他说过一些经书的名称,但是关于基督教,既没有问过我,也没有提过,因此我有点惊诧。我禁不住问他为什么看这书,他说不为什么,也说过这样对人有益的书籍当然要读读啦。而且他还说如果有机会,可兰经也想看看呢。仿佛他对穆罕默德也饶有兴趣似的。 第二年夏天,因为家里催促,他终于回去了。但是,专业的问题似乎他根本没提过,家里也没人过问。你是个受过学校教育的人,这类事情是可以理解的吧。一般人对于学生生活和学校规章都是惊人地无知。我们认为无所谓的事情,向来也不会对外人讲的。我们呼吸的又只是学生范围内的空气,所以习惯上总是想得多,生怕学校里的事情会不分巨细地流传到社会中去。在这方面,K也许比我更老练吧,他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离开故乡时,我们同路。一上火车,我就问他怎么样了。他答道平安无事。 第三年,就是我下决心永远离开父母墓地的那一年夏天,我劝K回家,他没答应。他说每年都这样回去干什么呢?似乎他又打算留下来学习,我只好独自离开东京。我在家乡度过的这两个月,对于我的命运是怎样的波澜起伏,前面已有叙述,就不再重复了。我怀着一腔忿懑、阴郁和孤苦,在九月又同K相逢了。谁知他的命运也同我一样,发生了变化。他趁我不知道的时候,给他养父家写了一封信,坦白了自己的欺骗行为。据说他一开始就下了这样的决心。大概他盘算过,想迫使对方承认,事到如今也只好由着他爱搞什么就搞什么算了。总之,他在上大学之前,似乎就不想再对养父养母欺骗下去了,也许他认识到欺骗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二十一 “看了K的信后,养父大发雷霆,立刻修书一封,严厉地斥责了欺骗父母的不肖之子,并声言不能给他寄学费了。K把信给我看了,又把与此前后接到的本家的信也给我看了。后者信中严厉的责难并不逊于前者,可能出于情理上对不起养父母吧,说他连本家也不放在眼里。为了这件事,K是恢复原户籍,还是讲些妥协话依然留在养父家,那是以后的问题,眼下得想方设法解决的,是每月必需的学费。 关于这一点,我问K有什么打算,他说准备去当夜校教师。那时候,社会上的门路要比现在宽得多,业余工作也不象你想象的那样难找。所以我想K是能够干下去的。但是,我还有我的责任。当初K违背了养父的意愿,正要走上自己选择的道路时,赞同他的是我。因此我决不能袖手旁观,便提出要在物质上帮助他。但是,干脆都给他回绝了。从他的个性来说,大概觉得自食其力要比靠朋友保护愉快得多吧。他说,上了大学还不能自立,那算什么男子汉!我不忍心为了尽自己的责任而挫伤K的感情,因此,便依顺了他,不再管他了。 不多久,K就找到了如愿的工作。但是,这项工作对于珍惜时间的他来说,却是难以想象的辛苦。他一面一如既往不放松地学习,一面又背上了新的负担,果敢地前进了。我怕他身体吃不消,刚强的他只笑了笑,一点不理会我的劝诫。 同时,他和养父家的关系渐渐变得复杂了。他没有多余的时间,连象以前那样同我说话的工夫也被剥夺了。所以我始终没能了解事情的详细过程,只知道事情越来越棘手。我又听说有人试图从中调解,他写信催K回家,而K回答说不行。虽然 K推说正在学习期间不能回去,但这在对方看来硬是倔强。这样一来,事态越发变得险恶了。他伤害了养父的感情,同时也激怒了本家。当我不安地写信为双方调解的时候,已经不起任何作用。我的信如同石沉大海,连半句回音都没有收到。我也发火了。既然事已至此,原来就同情K的我,以后更不顾是非地站在K的一方。 最后,K终于决定恢复原来的户籍。原来由养父家提供的学费要由本家赔偿。但是因为本家也不再负担他,说是从此随你便好了。说句俗话,这就是断绝父子关系。也许没有那么严重,不过他是这样理解的。K没有母亲,在他性格的某一方面,可以清楚地看到继母对他的影响。我想如果他的亲娘还活着,或许他和本家的关系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的。他父亲当然是个僧侣,但是在不欠情这一点上,倒索性有点象个武士。 二十二 “K的这场纠纷告一段落之后,我接到他姐夫的一封长信。K曾告诉过我,K的养父家同这位姐夫是亲戚,所以无论是在为他周旋的时候,还是让他恢复原籍的时候,他都很尊重这位姐夫的意见。 信里问我K以后怎样了,让我告诉他并说他姐姐很不放心,希望我能尽快回信。K喜欢这位嫁到外人家的姐姐,远远胜过继承寺院的哥哥。他们虽然都是同胞亲姐弟。但姐姐的年纪比K大得多,所以在K幼小的肘候,姐姐反倒比继母更象亲娘。 我把信给K看了。他没说什么,但却告诉我,他已经收到姐姐寄来的两三封大意相同的信。K当时告诉他们不必担心。这位姐姐运气不好,婆家生活不富裕,所以尽管怎样同情,却无法在物质上帮助弟弟。 我给K的姐夫写了大意跟K相同的回信。我在信中慷慨陈词:在关键时刻,我会竭力相助,请放心。我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当然也有让为K前途担忧的姐姐放心的好意,但是也含有对抗蔑视我的他的本家和养父家的意思。 K恢复原来户籍是在一年级的时候,以后直到二年级的期中,大约一年半的时间,他是靠自己的力量来维持生计的。然而过度的劳累,似乎已经渐渐影响了他的健康和精神。当然那也是他刚刚脱离养父家,一些纠缠不清的问题造成的。他慢慢地变得感伤起来。有时他说,只有他一个人是在背负着世上的不幸而伫立着。倘若能消除这些不幸,他会立刻激奋起来的。他焦虑不安,仿佛觉得自己未来的光明,渐渐远离了他。大凡人在开始学习的时候,几乎谁都是抱着远大的理想登上新的旅途的。然而过一两年快到毕业时,便会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慢下来,大都会在这时感到失望。这是自然的,K也是如此。不过他的焦虑却比一般人来得更猛烈。我终于想到重要的是要使他心情平静下来。 我劝他放弃那些多余的工作,现在应该多玩玩,为了远大的将来调理调理身体,才是上策。我早就料到倔强的K,是不会轻易听从我的劝告的。话一出口,比预想的还要费劲,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K一贯主张,自己的目的不在于学问,而在于培养意志,成为坚强的人。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必须尽量使自己处于逆境。这在一般人看来,简直是想入非非。结果,他的意志在逆境中丝毫没有增强,人倒索性变得神经衰弱了。我拿不出办法,只能做出使他感到我是极为同情他的样子。终于告诉他,我也赞成他的主张,愿意同他一起寻求人生的道路(说实在的,这也并非完全是谎言,K的主张渐渐影响了我。他到底还是有力量的)。最后我提出要跟他住在一起,一同攀登向上的道路。为了折服他的倔强,我竟跪在他面前,费了很大劲,总算把他拉到我的住处来了。 二十三 “我的卧室附带一间会客室般的四张席大的小房。进门后要到我的房间来,必须经过那里,所以从实用观点来看,那间小房极不方便。我就把K安置在那里了。起初,我本想在八张席的房间里放上两张桌子,把隔壁作为共有。但是K说再狭窄也是一个人住方便,他自己选择了那间小房。 上面已经说过,开始夫人是不赞成我这样做的。她说,要是开客店,两个房客当然要比一个房客有利,三个人要比两个人更有赚头。但这不是做买卖,还是尽量别带来的好。我告诉她,不要紧,这个人决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夫人答道,就算是这样,不知他是什么脾气,我不愿意。但我诘问她,现在我还在添麻烦,不也是一样么?夫人只好争辩道一开始就很了解我的脾气。我苦笑了。于是夫人又换了理由,改口说不让带他来,是为了怕我不方便。当我问她为什么会对我不方便时,这次她又苦笑起来。 说实在的,我真没有必要硬同K住在一起。但是我总以为,倘若把每月必需的钱摆在他面前,他接受时一定会为难。因为他的自立心是那样的顽强,我把他安置在我的住处,便可以背着他,悄悄地把两份饭费交给夫人。但是关于他的经济状况,我是绝不想告诉夫人的。 我只谈了些K的身体情况,说他要是再孤独下去,性情会越发乖僻,顺便也把他同养父家闹翻,同本家脱离关系的许多情况都讲了。我告诉她们,我抱着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决心把自己的热量输送给他,庇护他,因此也请夫人和小姐给他温暖的帮助。我就这样渐渐说服了夫人。但是我并没有告诉K,他一点不知道这前后经过。我倒觉得很满意,K慢吞吞地搬来了,我若无其事地迎接了他。 夫人和小姐亲切地帮助他收拾行李,做着什么。我心里暗暗高兴,觉得这一切都是出于对我的好意——尽管K仍是一副阴沉的表情。 我问K搬到新居后的心情如何时,他只说了句不坏。在我看来,便不是不坏了。以前他住的是阴湿、肮脏的北屋,饭食也同房子一样糟糕。他搬到我这里来,真可谓一步登天。他之所以没有露出这样的神色,一是由于他性格倔强,再是由于他一贯的主张。他这在佛教敦义熏陶中成长起来的人,似乎总觉得衣食住行上的奢华,恰恰是不道德的。他勉勉强强地读过一些从前的高僧、圣哲之类的传记,养成一种动辄便要分离精神和肉体的习性。或许他甚至认为,鞭挞肉体就能增添灵魂的光辉哪! 我尽量采取顺从他的办法,我是在研究着把冰拿到向阳处融化。我想如果不久能融成温暖的水,那一定是他自我觉醒的时机到来了。 二十四 “我切身体会到,我就是给夫人这样调理的结果,才慢慢快活起来的。所以,这回便想把同样的试验应用在K身上。经过长期交往,我深知K和我在性格上有很大差异。但是我想,正如我的神经自打进了这个家庭之后,多少擦掉些棱角一样, K的心也会在这里不知不觉地平静下来的吧。 K是个比我意志坚强的人,学习也比我倍加努力,而且天资更比我强。后来由于专业不同,就不必说了。在一个班里的时候,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K常常名列前茅。平时我就觉得不管干什么都不及他。但是当我硬把他拉到住处来时,却自信是很明事理的。我认为他并不理解克制和忍耐的区别。请注意,这是特意为你补写的。肉体也罢,精神也罢,我们的一切机能在外界条件的刺激下,既会得到发展也会受到破坏。当然哪方面都有逐渐加强刺激的必要。所以,如果不能认识这一点,便会朝着非常危险的方向滑下去,且不说自己,恐怕连旁人也察觉不到。听医生说,人的胃是最懒惰的,如果光喝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消化比粥硬的东西的能力。因此医生认为,要学会能吃任何东西。但是,我想这并不仅仅是指习惯的意思吧,可能还有随着逐渐增加刺激,从而慢慢加强营养机能的抵抗力的含意。倘若相反,胃的能力逐渐衰弱,后果如何是马上可以想见的。K虽然是个比我有作为的人,却丝毫没有发觉这一点。似乎是只要习惯了困难之后,其它困难便一定无所谓了。他似乎坚信一点:只要不断劳其筋骨,有了这一功德,不怕任何艰苦的时机就会到来。 我在劝解K的时候,总想非把这点搞清不可。但是我一说必遭他的反驳,而且他还一定会搬出古人的事迹来作佐证。这样一来,我就不能不明确地指出这些古人和K 的不同之处。倘若K能虚心接受倒也罢了,可是他就是这号脾气,一争论到这地步,决不肯轻易回头,更要坚持下去,并且说到就做到。这样一来,他就是一个可怕又了不起的人了,自己边毁坏着自己,边前进。若以结果来看,他之所以了不起,不过只在于破坏了自己的成功罢了。但是,尽管如此,他也决不是平凡的。我虽然熟知他的脾气,却始终无法形容。而且,正如前面说过的。我似乎总觉得他多少患了些神经衰弱症。纵令我说服了他,他也定会激怒的。我虽然不怕跟他吵架,但是,我一想起自己那不堪忍受的孤独的境遇,便再也不能忍受我的朋友处在这种同样的境遇之中了。我不愿意进一步把他推进更孤独的境地里去。因此,在把他拉到我的住处之后,暂时我没对他说过类似批评的话,只平静地观察着环境给他带来的影响。 二十五 “我背地里要求夫人和小姐尽量多同K说话。因为我只是认为是他以前一直过的那种沉默的生活,造成了恶果。正如闲置的铁一样,他的内心已经生了锈。 夫人笑了,说他是个无法接近的人。小姐又特意为我举个例子来说明。据她说有一回,她问他火盆里有没有火,K答道没有。她说那就端来吧,K拒绝说,不要。她又问不冷么,他却说冷,但不要。只是说到这里,不再应酬。听了这样的问答,我连苦笑也笑不出了。真可怜,我要不说点什么搪塞一下,便觉得过意不去。然而我想,已经到了春天了,也没有必要非烤火不可。因此说他让人无法接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所以我尽量以自己为中心,想方设法让两个女人和K多接近。当K和我闲谈的时候,就把家里人请过来,或者我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把K拉进来。总之,我随机应变要K同她们接近。当然K是不大喜欢这种方式的,有时他忽然起身到室外去了,还有时怎么叫,他也不肯出来。他说这么闲聊有什么意思!我只是笑一笑,心里却很明白,他在为此看不起我了。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真的是应该让他看不起的。也可以说他的眼光比我更高吧。这一点我并不否认。然而只是眼高,没有相应的本领,也终究成不了大器。总之,我觉得这时候能使他成为一个普通人,是至关紧要的。我发现无论他怎样沉浸在伟人的形象里,只要他本身伟大不起来,也是毫无补益的。我使他成为普通人的第一个方法,首先是让他能坐在异性身旁。在他受了这里空气的熏陶之后,再试着更新他那生了锈的血液。 这种尝试渐渐成功了。起初似乎很难融洽,但,慢慢地便融成了一体。他仿佛一步步发现自己身外还有世界。有一天,他竟然能对我说,女人是不应该受到那样藐视的。好象他也开始要从女人那里追求同我一样的知识和学问了。是的,如果发觉不到这一点,轻蔑之念便会油然而生。以前他不知道性可以改变观点,而是以同样的眼光毫无区别地看待一切男女的。我对他说,如果只有我们两个男人永远地交谈下去,我们两个人只能是直线向前发展罢了。他答道是的。那时,我正如醉如痴地眷恋小姐,才自然地说了这样的话吧。但是,我内心的秘密却一句也没有向他吐露。 以前,K的内心仿佛被禁锢在用书籍筑起的城堡里,当我看到城堡渐渐消失时,心里愉快极了。因为我一开始就抱着这样的目的做的,所以随着自己的成功,我不能不感到高兴起来。虽然我没有对他本人说。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夫人和小姐。她们也觉得很满意。 二十六 “我和K虽然属于同一系,但专攻的专业却不同,自然出门和回家的时间也各有早晚。倘若我回来的早,便穿过他的空室;倘若回来的晚,便同往常一样简单打声招呼,走进自己的房间。K总是放下书本,朝打开门的我看一眼,一定说声:“刚回来么?”有时我点点头并不作答,有时只‘嗯’一声便走过去。 有一天,我去神田办事,回来比平时晚了许多。我急步走到门前,哗啦一声打开隔扇门。与此同时,我听到小姐的说话声。那声音确是从K的房间里传来的。在这所宅院里,进了房门一直走,是茶室和小姐的卧房,从这儿向左一拐就是K和我的房间。房间的配置如此,所以住久了,无论在哪儿,是谁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我马上关紧隔扇门。于是小姐的话声也跟着停下来。我脱鞋(注:日本旧式房间,进门有一条平地,叫土间,然后才是地铺。进门后把鞋脱在土间,才能上地铺)弯腰解鞋带的时候——那时我为了赶时髦,穿的是费事的高腰系带皮鞋——K的房间里,谁的声音也没有了。我觉得很奇怪,心想许是我听错了吧。但是,当我象往常那样要穿过K的房间打开房门时,见两个人正端坐在那里。K照例说了声:‘刚回来么?’小姐没动身,也说了句:‘回来啦?’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这句简单的问候有点生硬。好象她那语调总有些不大自然。我问小姐夫人呢?我的问话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发觉家里比平时安静了些问问罢了。 夫人果然没在家,女佣人也一起出去了,所以留在家里的只有K和小姐。我心里稍微想了一下,以前,虽然很长时间都受到夫人的关照,却从没有只把小姐和我留在家里出门的先例。于是我问小姐有什么要紧事么?她只是笑了笑。我讨厌在这种时候笑的女人。也许可以说这是年轻女子的共同特点,小姐也是常常无端发笑的。但是,她一看到我的脸色,便马上恢复了平常的神情,认真地答道,不是什么急事,有点事出去了。我是个房客,自然无权再追问下去,便不作声了。 我换过衣服刚要就座时,夫人和女佣人回来了。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大家在晚饭桌上见面的时间。当时住公寓一切都按客人待遇,所以每逢晚饭都由女佣送来。可是这种习惯不知不觉变了,变成吃饭时被请到她们那里去吃。K刚搬来的时候,我就叮嘱过她们,招待他一定要跟我一样。为此我送给夫人一张薄板、折腿的华丽饭桌。现在几乎一般家庭都用这种桌子了,而那时候,却没有几家能围着这样的桌子吃饭的。这是我特意到‘茶之水’(注:地名,在东京都本乡区)的家具店,按照我的设计定做的。 夫人在这张饭桌前对我解释说,因为那天饭馆不能按时送饭来,所以不得不上街给我们买吃的去了。我想,确实是这样,只要是有房客,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时小姐又望着我笑了起来,但是给夫人一喝,马上收住了。 二十七 “约莫过了一个星期,我又穿过K和小姐正在一起谈话的房间。那时,小姐刚一瞧见我,就笑起来。我本可以马上问她一句笑什么,然而我却默默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因此K也没能象往常那样说声‘刚回来’,小姐似乎也立刻打开隔扇到茶室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小姐说我是个怪人。那时我也没问怪在哪里,只注意到夫人向小姐瞪了一眼。 饭后,我带着K一同出去散步。两个人从传通院后门穿过植物园大街,又走下富坂。要说散步,时间可不算短,可是其间很少谈话。按性格,K比我更不爱说话,而我也不是个健谈的人。可我一边散步,一边尽量找话跟他说。我谈的主要是我们寄居的这个家庭。我很想知道他对夫人和小姐的看法。然而他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使人不得要领而又极为简单。仿佛他比关心这两个女人,更为关心的是专攻的学科。那时候,第二学年的考试马上就要到了,所以在一般人看来,他真象个用功的学生。况且他讲起斯腾堡滔滔不绝,使才疏学浅的我惊讶不已。 我们顺利地考完时,夫人为我们高兴地说,还有最后一年了。而且夫人唯一夸耀的小姐,不久也要毕业。K对我说,女人就这样什么都不懂地出了学校。仿佛他根本不把小姐课外学习的针黹、操琴、插花等功课放在眼里。我笑他太迂阔。于是我又在他面前重复起我过去的那个议论,女人的价值并不在这里。他没有特别反对,可也没显出赞成的样子。这一点我感到高兴。因为他那种‘哼、哼’的口气,仿佛依然看不起女人,而且也不把我曾当做代表所有女人的小姐放在眼里,现在回想起来,我对K的嫉妒那时就已经有了充分的苗头。 我同K商量暑假应该上哪儿去玩玩。听他的口气,好象不想去的样子。当然他也不是可以随意去哪儿的人。不过只要我邀请,他还是哪儿都可以去的。我问他为什么不想去,他说也没什么理由,觉得在家里看书对自己更适当。我提议找个避暑胜地,在比较凉爽的地方学习更有益于身体的时候,他却说,要是那样,你一个人去好了。但是,我不想让他独自留在家里,只要看到他同家里人渐渐亲近起来,我就感到很不自在。如果说我已达到了最初希望的目的,为什么心里又这样不自在呢?问题便出在这里。我真是个傻瓜。夫人实在看不过去我们这没完没了的争吵,便来调解。最后,我们决定一起去房州。 二十八 “K很少出门旅行,我也是头一次去房州。我们什么都不懂,船到第一站就上了岸。那地方大概叫保田,不知道现在有什么变化没有,那时是个乱糟糟的渔村。首先到处是鱼腥味,而且一下海就会被波浪冲倒,马上蹭破手脚。拳头大的石块给涌来的海浪揉搓着,总是滚来滚去的。 我马上讨厌起来。可K既不说好也不说坏,至少脸色是平静的。但是,他每因下海,身上没有一次不挂伤的。我总算说服了他,从这里来到富浦,又从富浦去到那古。那时候,这沿岸一带主要是学生聚集的地方,无论到哪儿都是正适合我们口味的海水浴场。K和我常常坐在岸边的岩石上,眺望那遥远的海色和近处的海底。在岩石上俯视海水也别有一番瑰丽景色。那些红色、蓝色和色彩奇异平时难得看见的小鱼,在透明的海水中欢畅地游来游去,泛起一片鲜艳的色泽。 我常常坐在这里摊开书本。K大都什么不干,默默地坐着。我简直猜不透他是在沉思,是沉浸在景色中,还是描绘着美好的未来。有时我抬起头问他在想什么,他只答道,什么也没想。我常常幻想着,这样聚精会神地坐在自己身旁的人,倘若不是K而是小姐的话,那该多幸福呵。只是这样想想倒也罢了。但是,有时我又忽然怀疑起来,他坐在岩石上,是不是也怀着同我一样的希望呢?于是我突然厌烦再坐在这儿平静地看书了。猛的站起身,忘乎所以地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起来。哪还有心情优雅地吟诵那些搜集起来的诗啦,歌啦的呢,真如野人一般狂吼乱叫。有一次,我突然从背后猛地揪住他的颈项,对他说道:‘把你推到海里好么?’K一动不动,依旧背朝着我答道:‘正好,推吧。’我立刻把揪着他脖子的手松开了。 这时候,K的神经衰弱似乎已经好多了。相反地,我却渐渐变得敏感起来。看见K比我还平静,我又羡慕又嫉妒。他总是现出一副不理睬我的样子,那仿佛是一种自信。但是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自信,我是决不会甘心的。我的疑虑又向前跨了一步,想把它弄个明白。是不是他发觉自己在学业上,又找到了应该奋斗的光明前途?倘若是这样,那当然不会同我发生什么利害冲突,我反而会因为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果而感到欣喜哪。然而,倘若他的平静是为了小姐,那我就决不能原谅他。奇怪的是他似乎一点没发现我爱上了小姐。当然我也没有特意做出样子暗示给他。他对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迟钝的,起初我也是因为他老实可靠,才特地把他带到这个住处来的。 二十九 “我想索性向K表白自己的内心。不过,这也不是从那时才开始的。在这次旅行之前,我就有过这样的打算,但是没有找到表白的机会,也没有努力去制造这种机会。因为我没有这样的本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周围的人都有点奇特,竟没有一个人肯谈女人的。其中大部分是不知从何谈起吧,然而即使有话,一般也是默不作声的。生活在今天比较自由的空气中,你们一定会觉得奇怪。这是道学的残余,还是一种羞涩呢?那只能凭你的理解去判断了。 K和我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偶尔也聊聊爱情啦恋爱等问题,但总是局限在抽象的理论中,就连这也是不多谈的。我们谈论的大多是书籍、学问、未来的事业、抱负和修养等等。纵使如何亲密,也不会一下子改变情调,冲破这刻板的生活。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既刻板又亲密。自从我想把小姐的事告诉他以来,不知多少次感到不能开口的苦恼。我真想在K的脑袋上开一个洞,从这里吹进一些和缓的空气。 你会觉得可笑吧。那时对于我来说,可真是天大的困难。就是在旅途中,我也同家里一样胆怯。我一直在寻找机会的心情下观察着K,可是一见到他那奇怪而昂然的神情,就毫无办法了。我觉得他的心脏四周好象涂了一层厚厚的黑漆。我要灌注的血潮,一滴也没能渗进他的心脏,全被反弹了回来。 也有时,见了他那坚定、高傲的神情,我反而觉得放心了。而且心中后悔自己多疑,暗暗向K道歉。我一面感到内疚,一面觉得自己好象是个很卑鄙的人,心情又骤然厌恶起来。但是过了一阵,以前的疑虑又重新猛烈地回击过来。由于一切都是从疑念中推测出来的,所以处处于我不利。似乎K的相貌也讨女人喜欢,性格也不象我那样小里小器。这些正是异性所中意的。就连他那疏阔的神情,都带有一种坚实的男子气,为我所不能企及。至于学业,虽然专业不同,我却甘拜下风——总之,一下子出现在眼前的都是对方的优点,我那刚有点踏实的内心,立刻又恢复了原来的不安。 K见我这样心神不定的样子,便说要是烦了就先回东京吧。他这样一说,我就又忽然不想回去了。其实,可能是不想让K回东京吧。我们绕过房州角向对面走下去。向当地人打听路,回答说就在前面,可是走起来却没完没了。我们头顶烈日,一边苦恼着,一边哼哼地走着。我真不明白这样走路究竟有什么意义,就半开玩笑地对 K说了。K答道,有脚嘛,就是走路的。而且一觉得热,就说下海吧。随便走到哪儿就在海里泡一泡,过后,又是在烈日下毒晒。我们真累得精疲力尽了。 三十 “我们就这样走着,又热又累,身体自然有些失调。不过那跟生病不一样,仿佛魂不附体似的。我仍象往常那样同K说着话;但往常的心情却无影无踪了。我对他的亲切和憎恶,都变成了一种只有在旅行中才有的古怪心绪。总之,由于酷热、游泳和跑路,才使我们之间成为一种跟以往不同的新关系的吧。那时我们恰如结伴的行商,无论怎样聊天也不同平时,根本触及不到内心真情。 我们就这样走到了铫子(注:地名,在千叶县)。不过途中有件例外的事,我至今没有忘记。还在没离开房州之前,我们在一个叫小凑的地方游览了鲷浦。由于那是多年前的事,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所以记不大清了。总之,据说那是日莲(注:日本佛教一派的教祖,信奉《法华经》,创日莲宗)诞生的村子。传说日莲诞生的那天,有两条鲷鱼冲上了海滩。从此以后,村里的渔夫们至今不敢捕鲷鱼,所以海湾里鲷鱼非常多。我们特意雇了一条小船前去观赏。 那时我一心观察着海面,水中游动着略呈紫色的鲷鱼,样子很有趣,令人百看不厌。然而,K似乎并没有我那样高的兴致。似乎他比鲷鱼更关心的是日莲。正好相去不远有个叫诞生寺的寺院。也许由于是日莲诞生的村子,才叫了诞生寺的,是一所很漂亮的寺院。K提议到寺院去拜访拜访住持。说实在的,我们的服饰太寒怆了。尤其是K,他的帽子被风刮到海里,只好买一顶草帽戴在头上。我们的衣服本来就很脏,还散发着汗酸味。我劝他别去见和尚了,但他执意不听,并说我要不乐意,可以在外边等着。我无奈只得跟他一起进了山门,心里却想人家一定会拒绝的。谁知和尚却意外殷勤,把我们让进宽敞漂亮的客厅,马上会见了我们。那时我的想法跟K相距很远,所以没有那份心思听他同和尚谈话。好象他一个劲儿地打听日莲的事迹。我还记得当和尚说到日莲被称为草日莲,是因为他草书写得绝妙的时候,字写得一向很糟的K,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气。也许他想在更深的意义上了解日莲的吧。在这一点上,和尚能否使他满足,还是疑问。可是一出寺院,他就跟我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日莲。我连热带累哪还有心听他讲这些事,便只是嘴里含含糊糊地应着。后来连应也懒得应,就索性不作声了。 大概确是第二天的晚上,我们回到宿店,吃过饭,在快要睡觉之前,突然争论起一个深奥的问题。因为昨天他跟我谈起日莲我没有理睬,他很不高兴,就说在精神上没有上进心的人,就是蠢才。他似乎要把我当作一个轻薄之徒,驳倒我。由于我心中有小姐,当然不能对他这近于污辱的话一笑了之的。于是我开始为自己辩解了。 三十一 “那时我一再地使用了人情味这个词。K说我就是在人情味这个词中,隐蔽着自己的一切弱点。不错,后来想想,K说得也对。但我当时用人情味这个词,是要K承认自己没有人情味,出发点是带有反抗性的,也就没有工夫来反省自己了。我仍然坚持自己的说法。于是K就问我,他到底哪里没有人情味。我告诉他,你是很有人情味的,也许还太多了,不过口头上没有这样说,还故意装出没有人情味的样子。 我这样说时,他只答道自己修养不够,所以别人也许会这样看的。他丝毫没有反驳我。我与其说觉得扫兴,倒不如说对他可怜起来。于是我立刻停止了与他的争论。他的语调渐渐变得低沉,神情惆怅地说道,倘若我理解了他所知道的故人,便不会这样攻击他了。K所说的故人当然不是英雄,也不是伟人,而是为了灵魂虐待肉体,为了道义鞭挞身躯的所谓苦行僧。他公开对我说,我不了解他正为此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实在太遗憾了。 我和K说过这些便入睡了。第二天,我们又恢复了行商的神态,淌着汗水气哼哼地走起来。在路上,我无意中回想起那晚的事情,心中后悔不迭,尽管给了我再好没有的机会,而我为什么若无其事地放过去了呢?干嘛要用人情味这样抽象的语言,索性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多好。说实在的,我挖掘出这样的字眼,也是为我对小姐的感情打下基础,所以对我来说,大概还是把事情的本来面目摆在他眼前,要比提炼事实编造理论吹进他的耳朵更为有利吧。在这里,我应该坦白地说,我之所以没能这样做,是由于建立在学问交往基础上的两个人的亲密关系中,有一种自然的惰性,而我恰恰缺乏突破它的勇气。是矫揉造作也罢,虚荣心作怪也罢,总之是一样的。但我说的这种矫揉造作和虚荣心的意义,跟一般略有不同。只要你能理解这一点,我就满足了。 我们晒得黑黝黝地回到了东京。回来时,我的心情又变了,什么人情不人情的歪论几乎荡然无存。K那宗教徒似的神情也一扫而光。那时他信奉的什么灵魂与肉体的问题,恐怕也不知去向了。我们象是异种人,东张西望地巡视着纷乱的东京,随后来到两国饭店,不顾天热吃了一顿斗鸡。K说就势走小石川回家吧。我的体力本来就比K强,便马上同意了。 到家的时候,夫人见了我们这副模样大吃一惊。两个人不仅晒得黝黑的,而且由于东奔西走也瘦了许多。可是夫人还称赞说,这样更结实了。小姐怪夫人说话前后矛盾,说着又笑了起来。在这回旅行之前,我常常为此生气,这时却觉得很愉快。大概是情况不同,很久没听到了的缘故吧。 三十二 “不仅如此,我还发观小姐的神情跟以前有些不同了。我们隔了很久才从旅途中归来,在如同往常那样平静下来之前,一切事情都需要女人照料的。照料我们的夫人,倒无所谓,然而似乎小姐一切都先照顾我,而把K放在后面似的。倘若事情做得太露骨,我也许要为难的,有时反而会觉得不愉快吧。但是小姐在这一点上做得有分寸,所以我很高兴。总之,她只让我一个人了解似的,把她那我应享受的那份温情过多地分给了我。K也心平气和的,并没显出多不高兴的样子。我心里暗暗地对他奏起了凯歌。 不久,夏天过去了。从九月中旬起,我们又得到学校去上课了。由于各自的时间关系,我和K出进门又有了早晚的不同。我比K晚归的日子,一个星期有三次。可是,无论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在K的房间里见到过小姐的身影。K依然抬起眼睛对我机械地重复着:‘刚回来么?’我的点头,也几乎和机械一样简单而无意义。 大约是十月中旬的一天,我睡懒觉起迟了,穿着和服就慌慌张张往学校跑。因为来不及换鞋子,系高腰皮鞋的鞋带,我趿拉着草鞋就跑了出去。那天,按课程表是应该我比K先回家的。因此我一回来就哗啦一声打开了房门,接着耳边传来本以为没在家的K的说话声,同时响起了小姐的笑声。因为我没穿平时那双费事的鞋子,所以马上走进房门打开隔壁的隔扇。我看见了一如往常坐在桌前的K,但是小姐已经不在这里了,只见到她那好象刚从K的房间里逃去似的背影一闪。我问K,怎么回来这么早。他说心情不好,回来休息一下。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就那么坐下来,不一会儿,小姐来送茶。这时她才对我招呼一声回来啦?我不是那种乖巧人会笑着问她刚才为什么跑了,却不知怎地心里总是惦记着那件事。小姐马上离开这里,沿着走廊向对面去了。但是,她停在K的房前,家里外头地、三言两语地说着好象是刚才没说完的话。因为我没听见前面的,所以也不知说的什么。 过了几天,小姐的神态渐渐变得坦然了。即使我和K都在家的时候,她也常常走到K房前的廊子上,叫着他的名字,然后从容地走进去。当然无非是送信件或送洗好的衣服之类的事情。这种往来在同住一宅的两个人的关系上,大概是无可非议的吧。但是,在强烈地想独占小姐的我看来,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把它看成是无可非议的。有时我甚至觉得小姐似乎在故意回避我,不到我房里来,专去K的房间。也许你会问,那为什么不让K搬出去呢?然而,如果这样做,我硬把K拉来的主旨就站不住了。我不能这样做。 三十三 “那是寒冷的十一月下雨天的事。我穿着淋湿的大衣,一如往常穿过蒟蒻阎魔堂(注:在东京都文京区初音町的源觉寺内,因供奉蒟蒻得名),走上狭窄的坡路回到家里。K的房间没有人,可火盆里却温暖地燃着新添的火种。我也想赶快在红炭上烤烤冰凉的手,便急忙打开自己房间的隔扇门。但是,我的火盆里只有一堆冰冷的白灰,连火种都灭了。我立刻不痛快起来。 这时候,听到我的脚步声走来的是夫人。她见我一声不吭地站在屋子正中间,便爱怜地帮我脱下大衣,换上和服。随后听我说冷,又赶紧从外间把K的火盆搬进来。我问K已经回来了么?她答道回来又出去了。那天按理说也是K比我晚归的日子,所以我又有点犯嘀咕了。夫人推测说大概是有什么事吧。 我坐下来看了一会儿书。家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任何人的说话声,我直觉得这初冬的寒冷和静寂,仿佛要渗进我的身体里了。我马上扣上书站起来,突然想到热闹的地方走走。雨仿佛刚住,天空仍然冰冷得铅一般沉重。我怕雨再下,便掮着伞,沿着炮兵工厂的后墙走下东坡。那时候路面还没有展开,坡度比现在陡得多,狭窄的小路也没有那么直。而且一走下坡底,南面有高楼阻塞,雨水排不出去,路面上泥泞不堪。特别是走过狭石桥去柳町的路上,泥泞得更厉害。就是穿了高齿木屐或长筒靴也不能随便乱走。行人们都在道路中央,小心翼翼地沿着泥浆自然分开的一条狭路上行走。这条狭路只有一、二尺宽,就如同踩在自然铺在路上的一条窄带上往前走似的,行人们排成一队慢慢行走。我正是在这条窄带上同K相遇的。我只顾注意脚下,甚至同他走了个对面还没有发现他。因为前面突然挡住,我偶然抬起眼时才看见K站在这里。我问他上哪儿去了,他只说到那边去了一下。他回答的语气仍同往常一样带答不理的。我们在这条窄带上错过身,接着,我看见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因为我眼睛近视,一直没有看清楚,可是让过K之后,一见那女人的脸,她就是家里的小姐呵!我大吃一惊。小姐略微有些脸红,向我问了声好。那时候女人的发型跟现在不同,还没有出现厢发(注:一种前发、鬓发连起的女西式发型),而是把头发象蛇一样盘在头上的。我呆呆地望着小姐的头,突然发现总得有一方要让路,便一狠心把一只脚踩在泥里,留出比较容易通过的地方,让她过去了。 随后我来到柳町大街。然而,却不知道上哪儿去好了,好象去哪儿也没意思。于是,我也不管身上会不会溅泥,便胡乱地在泥泞中走了起来,过不多会儿就回家去了。 三十四 “我问K是不是同小姐一起出去的。K说不是,是在真砂町偶然相遇,一起搭伴回来的。我不能再问下去了。但是吃饭的时候,我又向小姐提出同样的问题。于是她又作出我一向讨厌的笑容,说上哪儿去了?你猜猜看。那时我是个急脾气,给年轻女人这样作弄,马上生气了。但在饭桌旁能察觉到的,只有夫人一个人,K仍然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简直无从分辨小姐的这种神态是有意造作的,还是出于无知天真。在年轻女子中她算是个善于思索的女子,但是,那种令我所讨厌的年轻女人的共同特点,我也并不是没有想到。然而这种讨厌却是从K来到这里之后,才在我眼里出现的。这应该归结于我对K的嫉妒呢?还是应该看做小姐对我耍弄的花招呢?我真有点茫然。至今我也决不想否认我那时的嫉妒心。经过多次反复,我清醒地意识到这种感情在爱情当中的作用。而且从第三者来看,这种感情几乎总是在无聊的琐事中得势的。这是另外一个问题,然而这种嫉妒不正是爱情的一个侧面吗?结婚以后,我觉得这种感情渐渐淡薄下来,但是,爱情也决不象以前那样强烈了。 我曾思量着,要不要把自己一直犹豫不决的内心,一下子倾诉给对方?我说的对方并非指小姐,而是夫人。我曾想过,是不是干脆同夫人开诚布公地说把小姐嫁给我吧。但是,我虽然下了这样的决心,却又一天天拖延下去。说起来,我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就算这样倒也罢了,然而真正阻碍我前进的,并不是由于我缺乏胆量,而是由于在K没来的时候,我怕上人家的圈套,忍耐压抑着我,不能往前迈一步。K来以后,我又疑心小姐是否对K有意,这种疑虑不断地纠缠着我。我下了决心,倘若小姐真正倾心的是K,而不是我,那么这样的爱情便没有提出的价值了。丢脸跟痛苦是略有不同的。一方无论怎样想,如果另一方向她意中的别人暗送秋波,我是不愿意同这种女人在一起的。世上也确有一种人,不顾人家愿不愿意,硬是娶了自己喜爱的女人而沾沾自喜。当时我认为这种人不是比我们更诡谲的人,便是根本不懂得爱的蠢货。其实一旦成了亲,便一切都会平息了。连这么明显的道理我都不能理解,真是头脑发热。总之,我是个极高尚的爱情的理论家,而同时又是个最迂腐的爱情的实践者。 在长时期接触中,也本来常常有直接向关键的小姐表白自己心事的机会的,但是我都故意回避了。那时候我顽固地认为在日本人的习惯中,是不能允许这种事的,但是,决不能说只是它束缚了我。我深信:日本人,特别是日本年轻女子在这种场合下,都是缺乏不顾对方就公开表达自己心事的勇气的。 三十五 “这些原因使我木然呆立,丝毫动弹不得。大概常有这样的情况吧,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睡午觉,醒来时周围的一切虽然看得清清楚楚,而手脚却怎么也不听使唤。我就常常感到这种旁人无法理解的痛苦。 不久,过了年到了春天。有一天,夫人对K说,找几个朋友来玩纸牌吧。K马上回答说,一个朋友也没有。夫人听了很惊讶。是的,能跟K称得上朋友的人,一个也没有。在街上相遇打招呼的倒有一些,不过他们根本还称不上是玩纸牌的朋友。夫人反转来对我说,是不把我认识的人请来。可是很遗憾,我也没有玩这种快活游戏的心思,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便把这事丢在脑后了。但是到了晚上,K和我还是硬给小姐拉了出来。没有什么客人来,玩纸牌的就是家里这几个人,所以显得很清静。而且K不会玩这种牌,简直同看热闹一样。我问K到底会不会,‘百人一首’(注:在一百名和歌诗人中,取每人一首和歌所做成的纸牌),他说不大会。大概是小姐听了我的话,以为我看不起K吧,就明显地站在K的一边。后来两个人几乎成了一伙,故意同我对抗起来。这样下去我也许就要跟他们争吵起来。幸而K的神情始终如一,没有露出一点得意的样子,我才算圆满地对付下这场游戏。 大约是以后过了两三天,夫人和小姐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到住在市谷的亲戚家去。那时K和我还没有开学,便留下来看家。我既不愿意看书,也不想出去散步,只是漠然地将双肘抵在火盆边上托着腮,呆呆地遐想。邻室的K也一声不响。屋子里静得双方都不知是否有人。这种情况在我们之间已是不足为奇的了,因此我也没有特别在意。 十点左右,K忽然打开隔壁的隔扇,同我对视着。他站在门槛上问我在想什么。我本来什么也没想,如果说想了,也许便是同往常一样,在想小姐吧。想小姐那是当然的,也会想到夫人,可是近来K好象一个无法摆脱的人一样,总在我的脑际萦回,使这个问题变得复杂了。我同他对视着,虽然以前一直朦胧地觉得他似乎是个障碍,但又分明不能这样回答。我依然默默地望着他的脸。这时,他索性走进来坐在我的火盆前。我赶忙从火盆上放下双肘,把火盆向K那边稍微推了推。 接着他的话跟以往不同了。他问夫人和小姐到市谷的什么人家去了。我说大概是婶母家。他又问婶母是什么人。我依然告诉他说:是位军人的家眷。于是他又问女人拜年大多是在正月十五之后,怎么这么早就去了?我只能回答道,我也不知为什么。 三十六 “K一个劲儿地问夫人和小姐,一直问到我也无法回答。我觉得厌烦,却更觉得奇怪。当我想起以前谈话总是由我提起她们那时的他时,我就无论如何不能不注意到他的样子变了。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今天为什么尽谈这些事呢?那时,他突然沉默了。但是我注意到他双唇紧闭的肌肉,似乎颤动起来。他本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且有个毛病,平时一要说什么,嘴唇总先不由自主地抽搐着。仿佛他的嘴唇在故意反抗他的意志,不肯轻易打开,连他那语言的分量也给封闭了似的。然而,一旦声音破口而出,就比一般人倍加有力。 看了一阵他的嘴唇,我马上察觉到他又要说什么了。但这是否就是当真的有什么准备么,我却没有一点预感。因此我惊呆了。请你想象一下当从他那笨重的嘴里,吐露出他对小姐难舍难离的爱情时的我吧。他的魔棒一下子好象把我打成了化石,我连蠕动嘴唇的功能都没有了。 那时我简直恐惧成了一团,或者说,痛苦成了一团。总之我凝固成一团。从头顶到脚底,突然象岩石或钢铁一般坚硬起来,甚至连呼吸的弹性也没有了。幸而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凝固瞬间之后我又恢复了常态。于是我马上又想到,糟了,给他抢在前头了。 但是,我一点没想到眼下应该怎么办,大概是没有思考的余地了吧。我呆呆地忍受着腋下难闻的汗水湿透了衬衣,一动不动。而这时的K却不住地打开象往常那样沉重的嘴巴,断断续续地倾诉着自己的内心。我痛苦极了。我觉得那痛苦的表情一定象一张很大的广告,用清晰的文字贴在我的脸上了。K无论如何是不会看不到的,但他可能把一切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事情上了吧,便无暇留意我的表情。他的自白从始至终贯穿着同样的语调,凝重、迟钝,给我一种不可轻易动摇的感觉。我的心一半在听他自白,而另一半却不断为怎么办的焦虑所扰乱。详细的内容几乎一点也没有听到,但从他的口里吐出的语调却在我胸中激荡着。因此我不仅如方才说的那样痛苦,还时时感到一种恐惧。也就是说对方比自己强的这种恐惧的念头,开始在我心里萌发了。 K的倾诉大致说完时,我什么也说不出了。我也要在他面前作同样的表白呢,还是不表白的好?我并非在为盘算这种利害关系而沉默。只是什么也说不出,而且也不想说。 吃午饭的时候,K和我相对而坐。由女佣人伺候我们。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难以下咽的饭。吃饭中间,两个人几乎没有说话。也不知夫人和小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三十七 “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没再露面。K静悄悄的同上午一样。我也呆呆地沉思起来。 我想当然应该向K表白自己的内心,然而又觉得机会已经过去了。为什么刚才我不打断他的话,来个反击呢?这仿佛是个很大的失策。至少应该在K说完之后,当场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也许这样还会好些的。如今K已经表白完了,自己再去作同样的倾诉,我再三考虑也觉得不妥。我不会这种不自然地取胜的方法。我的头被悔恨摇晃得犹豫不决了。 我想,K要是再打开隔扇走进来就好了。刚才我就象遭到突然袭击一样,没有丝毫应付他的准备。我决心这次要把上午失去了的东西夺回来,于是时时睁大眼睛盯着隔扇。然而那隔扇却总是不开,K一直静静的,没有一点响动。 不大工夫,我的内心渐渐被这宁静扰乱了。一想到K在隔扇那边正想什么,便觉得无法忍受。平时我们虽然总是这样,隔着一张隔扇,常常一声不响。但那时他越是安静,我就越加忘记他的存在,这本来是一般常态。我却被弄得失去了常态。但是,我不能自己主动去打开隔扇。一旦错过了说话的机会,我只好等待对方能再给个时机。 后来我竟坐卧不安,倘若硬呆下去,说不定就要闯进K的房间。我无可奈何地只好站起身走到廊子上,又从这里来到茶室,毫无目的地把铁壶里的热水倒了一杯,一口灌下去,然后走出家门。我仿佛在故意躲避着K的房间,就这样站在了大街的正中央。当然我也没有可去的地方。只是因为安静不下来,因此去哪儿都无所谓,就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过年的大街上。可是无论怎样走,我的脑袋里都是装满了K的事情。我也并非为摆脱K而闲转,我只是一边徘徊,一边仔细琢磨着他的举动。 首先我发观他似乎变得难以理解了。他为什么突然向我表白这种事?为什么他的爱情炽烈得到了非表白不可的程度?而平时的他又跑到哪儿去了呢?这一切我都不可理解。我知道他很要强,也知道他很认真。我相信在决定我今后应该采取的态度之前,很多问题是必须要他讲清的。同时,我再也不愿意把他当作伙伴了。我在街头闷闷地走着。眼前总是浮现出静坐在自己房间中的K的面影。而且不管怎样走,耳边时时听到他那始终不可动摇的声音。总之,我似乎觉得他就是个魔鬼。长久以来,我不正是在受他的折磨吗? 我疲倦地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的房间依然静寂得如同无人一般。 三十八 “我到家工夫不大,便传来人力车的响声。那时还没有现在这样的胶皮车轮,所以那轱辘轱辘的噪音离着老远便能听到。一会儿,车子停在门前。 我被叫出来吃晚饭,是约莫过了半小时之后。夫人和小姐脱下的新装还没有收起来,五颜六色地杂乱地扔在隔壁房间里。她们似乎是怕回来晚了过意不去,为了赶上准备晚饭,才急匆匆赶回来的。但是,夫人的亲切,几乎一点没有感染K和我。我坐在饭桌旁,仿佛懒得说话似的只是平淡地答应了一声。K的话比我更少。母女俩是轻易不出门的,所以她们的心情要比以往兴奋、爽朗得多。这一来,我们的神情就更加显眼了。夫人问我怎么了,我说心情不大好。我确实心情不好,只说不想说话。小姐又追问为什么不想说话?那时我蓦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望着K,好奇地听他如何回答。他的嘴唇同往常一样,微微地颤抖起来。在不了解情况的人看来,只会觉得他是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小姐玩笑地说又在琢磨什么奥妙的问题了呢?K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那天晚上我睡得比平时早些。夫人还惦记着我心情不好,十点钟给我端来一碗荞麦汤。我的房间已经全黑了。夫人‘喂,喂’地叫了两声,把隔壁的隔扇打开一条窄缝。一束洋灯光从 K的桌上朦朦胧胧地斜射在我的房间中。K好象还没睡。夫人坐在我的枕边说,大概是感冒了,喝下去暖暖身子吧。说着把碗送到我的脸旁。我没有办法,就在夫人前面把稠糊糊的面汤喝了下去。 直到很晚,我还在黑暗中思索着。当然翻来覆去,只围绕着一个问题,然而毫无办法。突然我想到K在邻室正干什么呢?便下意识地叫了声:‘喂!’于是对方也应了一声:‘唉’。 K还没有睡下。我隔着隔扇问,还没睡么?他简单地答道就睡。我又问,干什么呢?这回K没有回答。可是大约过了五、六分钟的时候,清晰地听到‘哗啦’一声打开橱柜,好象是在铺被子的声音。我又问几点了?K答道一点二十。过了一会儿,只听‘扑’的一声吹灭了油灯,整个房间在漆黑中静寂下来。 然而,我的眼睛却在这黑暗中越来越清亮。我又在半无意识的状态下,对K‘喂’了一声。K也‘唉’了一声,语调同刚才一样。我很想跟他详细地谈谈今天早上他讲的事情,却不知他是否愿意听,终于没能说出口。当然我也不愿意隔着隔扇跟他谈这件事,可又总想马上得到他的回答。刚才我叫了他两次,他两次都简单地答了声‘唉’,这次没有应声。他却小声咕噜着:‘是这样呵’。这一下,又使我吃了一惊。 三十九 “K那模棱两可的回答,在第二天、又一个第二天依然明显地表现在他的神色中,没露出一点要主动触及这个问题的迹象。其实也没有机会。我心里很明白,如果没有夫人和小姐都出门的时机,我们是不会心平气和地谈这件事的。我虽然明白这道理,却又奇怪地焦躁起来。起初我还只是暗中准备,等着由对方提起,结果竟变成下决心,只要有机会我就主动开口。 同时,我默默地观察着家里人的动静。夫人的神情和小姐的举止,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假如在K向我倾诉爱情的前后,她们的举动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那么他的表白便仅仅是对我,还没有跟关键的本人和她的监护人夫人说起过。看来这是不会错的。想到这里时,我有点踏实了。于是我又盘算开来,与其勉强制造机会,由我故意挑起话头,倒不如抓住赋与我的自然的机会更好些,就决定先不动手,把这个问题悄悄地放下来。 这样做,听起来很简单,但是在我的内心里却如同海潮的涨落一般,高一阵低一阵地起伏不已。我看见K平静的样子又联想出许多含意;我观察着夫人和小姐的言行举止,又疑惑是否同她们的内心一致。于是我就想是否能在人们的胸腔里安装一部复杂的机器,象表针一样明了、真实地指出刻盘上的数字呢?总之,请你这样想想吧,我就是这样把同一件事情反复琢磨之后,才好不容易在这里平静下来的。说得复杂些,也许在这种时候是不应该使用平静这类词的。 不久,学校又开学了。我们在时间相同的日子一起出门,时间赶得巧,放学也一起回家。从外表上看去,K和我依然很亲近,跟以前没有丝毫不同。但是,内心里却无疑都有各自的打算。有一天,我突然在路上诘问了K。首先我问的是他前几天的表白,是只对我一个人说的,还是也跟夫人和小姐说了。我觉得我今后要采取的态度,是必须根据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来决定的。这时他肯定地答道,除我之外没向任何人透露过。事情跟我预测的一样,我暗暗高兴。我很知道K比我蛮横,我自觉胆量也不如他。然而另一方面,我又奇怪地相信他。虽然因为学费问题,他欺骗了养父三年之久,可是我对他的信任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反而为此更加相信他了。所以,尽管我的疑虑怎样深,心里却不想否定他这明确的回答。 我又问他打算如何处理自己的爱情,是仅仅表白而已,还是想同时达到实际的目的。然而一问到这里,他不作声了,默默地向坡下走去。我要求他不要隐瞒,怎么想就怎么说。他直接了当地答道,对你,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但是对我所要知道的事情,他却绝口不提。因为是走在大街上,当然不能特意停下来问个明白,也就只好不了了之。 四十 “有一天,我走进久阔的学校图书馆,坐在长桌的一个角落里,一面沐浴着窗外射来的阳光,一面不断地翻阅着新到的外国杂志。专业教师叫我来查阅与下周有关的专业资料。但是我要查的那些东西总也找不到,因而翻来覆去地借了好几次。最后好歹算是找到自己需要的论文,便专心致志地读起来。这时忽然有人在长桌对面小声叫着我的名字。我抬头一看,原来是K站在那里。他俯身在桌上,把脸靠近我。正如你也知道的,图书馆里是不能高声谈话、妨碍别人的。K的举动本来极平常,谁都会这样做。然而那时我却感到很诧异。 K低声问我在学什么?我说查些东西。可是他的脸并没有离开我,仍然低声说我们去散散步吧。我答道稍等一下,就好。他说我等你,就在我面前的空位上坐下来。这时我的精神顿时涣散,杂志也看不下去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K心里有事,是来同我谈判的。我只好阖上没看完的杂志,正准备站起来, K十分平静地问,看完了么?我答道,无所谓。便还了杂志同 K一起出了图书馆。 两个人也没有别的去处,就从龙岗町走到池塘尽头,进了上野公园。这时他突然谈起了那件事。我综合前后经过来看,觉得似乎他是特意为此拉我出来散步的。但是,他的态度依然一点不接触问题实质,只是漠然地问我是怎么想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是如何看待他这堕入情网的人的。一句话,他想知道我对他现在的看法。这时,我认为确实抓住了他与平时不同之点。虽然他有过多次反复,但他的天性并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如果相信这一点,就明白他会有单独果敢进取的胆量和勇气的。他同养父闹的那场风波,就是这种特点的反映,它已深深地铭刻在我心中,他今天的一反常态,使我马上便能清醒地觉察到,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我问他为何现在来征求我的看法,他的语气也不同以往了,沮丧地说自己是个懦夫,真是羞愧,自己已经迷恋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因此只好向我求助公正的见解。我马上追问迷恋的含义。他说不知应该前进还是后退。我又进一步追问如果后退,能办到么?于是他一下噎在这里,只说很痛苦。他的神情,看上去也确实是很痛苦。倘若对方不是小姐,我定会给他一个最好的回答,就象把甘露洒在他那饥渴的脸上一般。我相信我自己是生来就具有这般美好热情的人。但是,那时我却恰恰相反。 四十一 “我正如那种同异教门比武的人一样窥测着K。我把自己的眼睛、心脏、身躯、一切器官都护得严严实实,警惕着他。没有一点过错的K毫无戒备,与其说他满是漏洞,不如说他大敞大开更恰当些。就如同我从他手里接过他收藏的要塞地图,在他面前从容不迫地查看一般。 我的眼睛只盯在一点上,那就是发观他游移不决,正徘徊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只消一击便能将他打倒。然后就乘虚而入。于是我马上摆出一副严肃的嘴脸。当然是出于策略,不过,也有跟这种神态相应的紧张的心情,所以竟无暇顾及自己的滑稽与可耻了。我张嘴就说:‘在精神上没有上进心的人,就是蠢才。’这是我们在房州旅行时,K对我说过的话。现在我把他对我用的话,又用他同样的口气回敬给他。但是,这决不是报复。说实在的,这意思比报复更为残酷。因为我要用这句话,堵住摆在他面前的爱情的道路。 K出身在真宗寺,但他的倾向性,从他中学时代就完全背离了本家的宗旨。我不大懂得教义上的区别,也自知没有谈论这种事情的资格。我只是在男女关系的问题上这样认识的。K老早起就喜欢‘精进’这个词,我以为这个词也有禁欲的含意,但后来弄清了它的真义,却有着更为严峻的意思,我惊骇了。K说过他的首要信条便是:为道义牺牲一切。因此,且不谈摄欲或禁欲,就是脱离了欲念的爱情,也是妨害道义的。在他自力生活的时候,我常常听到这种见解。那时我正恋慕着小姐,所以我势必要反对他的。我一表示反对,他就现出一副遗憾的神情。在那种神情中,轻蔑更多于同情。 正因为我们之间有着这样的过去,所以‘在精神上没有上进心的人,就是蠢才’这句话,一定会深深刺痛K的心的。但是正如前面也说过的,我说这句话的本意,并非是想拆毁他苦心累积起来的过去。相反的,倒是要他仍象以前一样继续累积下去。完成道义也罢,到达天堂也罢。这都与我无关。我顾忌的只是他突然改变生活方向,同我发生了利害冲突。总之,我的话完全是自私心的爆发。 ‘在精神上没有上进心的人,就是蠢才。’ 我又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便仔细察看这句话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蠢才’,他停了一下,又答道:‘我就是蠢才。’ 他忽然停在这里不动了,低头望着地面。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仿佛觉得他一瞬间,由小偷变成了强盗似的蛮横起来。但是,我终于发现他的声音是多么软弱无力。我想再看看他的眼神,他却一直没有看我,又慢慢地走了起来。 四十二 “我同K并肩走着,心里却暗暗地等着他接下去要说的话。也许说‘设下埋伏等着他’更恰当些。那时,即使说我在暗算他,也不算过分。不过,我也有受过相当教育的良心,倘若这时有人走到我身边,小声对我说一声:你真卑鄙!也许在那一瞬间,我会猛地清醒过来的。如果那人就是K,恐怕我也会在他面前满脸羞红。因为唯有他对我的责备最正直、最单纯了。他的人格太善良了。花了眼的我,竟忘记了值得尊敬的正在于此,反而借此机会,利用这一点将他击倒。 过了一会儿,K叫了声我的名字,望着我。这次是我自然地停下脚步,于是他也停了下来。这时我才从正面看见他的眼睛。他的个子比我高,我势必要仰着点头才能看清他的脸。我的那副神情,就仿佛狠心的狼盯着无罪的羊一般。 ‘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吧。’他说。他的眼光,他的言语都流露出极端的痛苦,我竟无言对答了。‘别提了吧’他恳求般地又重复了一遍。那时,我给他的回答是残酷的,就象狼瞅准机会咬住羊的喉咙一样。 ‘别提了?这不是我先说的,本来就是你提起的话头。但是,如果你不想再提也可以,不过只停留在口头上而不是从心底里下决心是不行的。你究竟打算怎样履行你平时的主张呢?’ 我这样说时,仿佛觉得他那高个子在我面前自然地萎缩变矮了。正如平时说的那样他非常倔强,但另一方面,却又超乎常人地正直,他就是这个性格。所以当别人严厉地指责他这矛盾的状态时,他决不会平静。我看见他这副窘样,便慢慢地放下心来。这时,他突然问道:‘决心?’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接着说。‘决心—— 不下决心是不行了。’他的口气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梦呓。 两个人就这样结束了谈话,向小石川的寓所走去。那天虽然没有风,比较暖和,但毕竟是冬天,公园里冷冷清清。尤其当我回身看到那给霜打过、失去青翠、变成茶褐色的杉树丛整齐的枝条伸向微暗的天空的时候,仿佛觉得一阵寒冷粘在脊背上似的。我们急步穿过黄昏的本乡台,走下越过对面山岗的小石川山谷。这时候,我才渐渐觉得外套里面的身子有点发热了。 也许是因为走得急吧,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几乎没有说话。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夫人问起怎么回来晚了。我说K约我到上野公园去了。这么冷的天!夫人露出一副惊讶的面孔。看小姐的样子似乎在问:上野公园有什么?我只回一句,什么也没有,不过是散散步。一向寡言少语的K,比平时更沉默了。尽管夫人在拉话,小姐在微笑,他却连个起码的回答也没有,狼吞虎咽地把饭扒进嘴里,在我还没有离开饭桌的时候,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四十三 “那时候,还没有出现什么‘觉醒’啦、‘新生活’啦之类的词汇。但是,K之所以不能毅然抛弃旧我,一心奔向新的前程,并非由于他缺乏观代人的思想,而是因为他有着珍贵得不肯抛弃的过去。也可以说,他正是为此才活到今天的。所以,他虽然没有径直地向着自己爱的目标前进,却决不能证明他爱得不彻底。纵然燃烧起怎样炽烈的感情,他的行动也是不会紊乱的。既然没有赋予他忘乎所以的冲动的机会,那么他就不能不停下来,回顾一下自己的过去。这样一来,他只好还象过去那样,遵循以前所走过的道路。而且他具有一种现代人所缺少的倔强和忍耐的性格。我自信在这两点上窥测到了他的内心。 从上野公园归来的那晚,对我来说倒是比较平静的一夜。我紧跟在K后回到屋里,坐在他的桌旁,故意同他东拉西扯地闲聊。他似乎很为难的样子。我的眼睛大概多少流露出胜利的光彩了吧,我的声音确实响得很得意。在K的火盆旁暖了一会儿手之后,我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若论别的事情,我样样都不及他,只有那时,我才觉得他是不足畏的。 不大工夫我就沉入梦乡。可是,给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惊醒了。睁眼一看,隔扇门开了两尺左右,K的身影黑憧憧地立在那里。他的房间,仍象天刚黑时一样还亮着灯。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使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呆呆地望着这光景。 这时K问道,睡了么?平时他总是睡得很晚。我望着他那和尚般黑憧憧的身影,反问道有什么事么?他说没什么要紧事,不知我睡没睡,刚上过厕所,顺便问问。他背朝着灯光,我一点也看不出他的脸色和神情。可是他的声音却比以往越发沉稳了。 停了一会儿,他哗啦一声关紧了隔扇,我的房间立刻恢复了原来的黑暗。在那黑暗中,我又闭上眼睛平静地进入梦乡,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是第二天早上,一想起昨晚的事情,总觉得有些奇怪,心想或许是在做梦吧。吃饭的时候我就问了K。他说确实打开过隔扇,叫过我的名字。而我问他为什么叫我时,他又不肯对我明说。正当我索然无味的时候,他却反问我近来能睡得好么?我不由得有点莫名其妙了。 那天,恰好是上课时间相同的日子,不多会儿我们一起出了门。我始终惦记着昨晚的事情,路上还不断地问他。然而他的回答仍是不能使我满意。我就试探地问道,关于那件事,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他断然地否定说:没有了。听起来似乎在提醒我似的说:昨天在上野公园,不是说过‘这件事不要再提了’么!在这个问题上,他的自尊心是敏感的。当我突然地觉察到这个问题时,又一下子联想起他说过的‘决心’这个字眼。于是,这个从前从没有理会过的词汇,象一股奇怪的力量开始抑郁着我的心。 四十四 “我很知道K富于果断的性格,也非常清楚他只在这件事上优柔寡断的原因。总之,我既掌握了他平时的禀性,又能牢牢地抓住他这例外的特性,便暗自得意起来。但是,当我在心底里反复品味着他说过的‘决心’二字时,我那得意的心情便渐渐失去光彩,最后竟晃动起来。因为我一想,也许这种情况是他的例外吧?于是我又怀疑起来了,说不定他把所有的疑虑、苦闷和懊恼都一起当作最后的手段,掩藏在心里了!我用这新的眼光再看他那决心二字时,突然感到惊愕。当时,假如我在这种惊愕下,再公平地审视一遍他的决心的内容就好了。可悲的是,我竟没能睁开双眼好好看看,只把这个词当作他要争取小姐的意思了。满以为他的决心,便是要把他那富于果断的性格施展在爱情上。 我在心底里听见一个声音:你必须也要下最后的决断。于是我马上鼓起响应的勇气,下了决心,一定要抢在K的前头,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把事情办妥。我一声不响地窥测着机会。但是,一连过了两三天,竟毫无机会。我等待的是K和小姐都不在家的时机,好同夫人单独进行谈判。可是他们象故意捣乱似的,这个没在,那个却在,总有一个在家,时间便一天天地拖延下来,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好机会。我不禁焦急起来。 一个星期之后,我再也忍受不住,就装病了。早上,夫人、小姐和K都催我起床,我却支支吾吾地应着,直到十点左右还躺在被窝里。我估摸着K和小姐都走了之后,家里悄静无声的时候,才起身。夫人见到我,就问哪儿不舒服,说再睡一会儿也许会好的,我把饭送到你枕边来。我本来就没病,实在不想再睡了。洗过脸,就习惯地到茶室去吃饭。这时,夫人坐在长火盆对面服侍我。我手里端着既是早饭又是午饭的饭碗,心里尽在琢磨着怎样开口才好,所以在外人看来,似乎确也象心情不好的病人。 吃过饭,我点上一支烟。因为我没走,夫人也不好离开这里。她叫女佣人收拾了饭桌后,给铁壶灌上水,又擦拭着火盆盘,一直陪着我。我问她有没有要紧事,她说没有。于是她又反问我有什么事。我就说确实有点事想跟她谈谈。她望着我的脸,问什么事?她口气轻得似乎不愿让我听见似的。所以,我接下去应该说的话,也有点难以启唇了。 我无可奈何地,在如何措词上犹豫了半天之后,才含糊其词地问夫人近来K没说过什么吗?夫人似乎觉得意外,反问道:‘说什么?’还没等我回答,她却反过来问:‘跟你说过什么吗?’ 四十五 “我不愿意把K对我的表白,告诉给夫人。便说:‘没有。’随后又马上对自己撒谎觉得不快。因为也不记得他托过我什么事情,无奈,只好改口说,不是关于K的事。夫人说了声:‘是吗!’就等着我。我只好开口了。‘夫人,把小姐嫁给我吧’我突然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她虽然没显出我想象的那样惊讶的表情,可一时也回答不出话来,默默地望着我的脸。一旦开了口,不管她再怎样望着,我也不在乎了。‘嫁给我吧,一定要嫁给我!’我接二连三地说着。‘千万让小姐做我的妻子吧。’夫人毕竟是有些年纪,比我冷静得多,便问道:‘嫁给你是可以的,干嘛这样急呀?’我赶紧答道:‘我想马上就娶。’说着又笑了起来。她叮问了一句: ‘仔细想过了吗?’我认真地解释道: ‘话虽说得突然,可想的并不突然。’ 以后还有两三个回合的问答,我全都忘记了。夫人不同一般女人,她象男子一样爽快,在这种情况下,是会说出非常痛快的话的:‘好吧,就嫁给你。’然后又嘱咐说:‘虽说嫁给你,不过,我们可不是那样阔绰的家庭。请娶她吧。你也知道,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可怜的孩子。’ 话说得简单而明了,大概从开始到最后也不过十五分钟吧。夫人没有提出任何条件,并说也不必同亲戚们商量,以后通知一声就可以,甚至连小姐本人的意思也不必问了。她这样一说,我这个有学问的人,反倒显得有点拘泥形式了。当我提醒夫人说亲戚好办,总应该先跟小姐说说,她答应了才行的时候,夫人道:‘没问题。倘若她本人不乐意,我是不会让她出嫁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想不到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当,反而觉得奇怪。甚至心头升起一股疑念,是真的没问题了吗?但是,一想到这件事情既已大体上定下来了,便决定了我未来的命运,更新了我的一切。 中午的时候,我又到茶室去找夫人,问她打算什么时候把今天上午的事情告诉小姐。她说,只要她本人乐意,什么时候说都无所谓吧。看起来,仿佛对方比我更象个男子汉,就此我正准备退出去的时候,夫人留住我说,如果你觉得早说好,今天也可以,她放学回来就说吧。我回答说,这样就太合适了。说完,我又回到自己房中。然而,当我想到我坐在桌前,远远地听到她们两个的窃窃私语时的那种情形时,不知怎的,心就七上八下地乱跳。我终于戴上帽子出了家门。走到坡下时,正迎面遇见小姐。一无所知的小姐看见我,似乎有点惊讶的样子。我摘下帽子招呼了一声。‘回来啦?’她却惊奇地问道:‘你病好了?’‘好了好了。’我一面回答,一面不停步地向水道桥那边拐了过去。 四十六 “我从猿乐町走到神保町大街,又拐向小川町。平时我到这一带地方来,无非是在旧书店里逛逛。可是那天,却怎么也鼓不起热情去浏览栏柜里的书籍了。我一边走,一边不断地琢 磨着家里的事情,回想着刚才的夫人,又想着回家后的小姐。总之,就仿佛是这两件事催促着我走路似的。我常常木木呆呆地在大街中央停下来,怔怔地想到了现在大概是夫人正跟小姐谈的时候吧;过了一会儿,又想到现在该说完了。 我终于过了万世桥,爬了明神坡,来到本乡台,后来又走下菊坂,最后回到了小石川谷地。我走的距离,可以说横跨这三个区,画了一个椭圆形。但是,在这漫长的散步过程中,我几乎一点没想到过K。现在回想起来,连我自己也不知究竟为什么,只觉得很奇怪。我的心所以能把K忘掉,一方面可以看作是紧张吧,但我的良心又决不能原谅这一点。 我对K恢复了良知,是在我打开房门走进客室,一如往常正要穿过他的房间的一瞬间。他同平时一样在伏案读书,又同平时一样抬起头来望着我。但是,他并没象平时那样说‘回来啦?’却问道:‘病好了?看过医生么?’在那一瞬间,我真想跪在他面前,求他饶恕。而我那时所涌起的冲动,决不是软弱的。我想,倘若在旷野中只有K和我两个人的话,我一定会顺从良心的命令,立刻向他请罪的。可是隔壁有人,我的自然的冲动,便在这里被抑制住了。可悲的是,再也没有恢复。 吃饭的时候,K和我又见面了。完全蒙在鼓里的K只是很消沉,而眼里却没有丝毫疑虑。不明真象的夫人,似乎比往常更高兴。只有我是知道一切的。我这顿饭吃得一点没有滋味。那时,小姐没和往常一样,跟我们同桌吃饭。夫人唤她,她只在隔壁答道就来。K听了很纳闷,不由得问夫人是怎么回事。夫人说:‘大概是害羞吧。’又瞥了我一眼。K越发奇怪了,追问道:‘有什么可害羞的。’夫人笑而不答又瞧瞧我的脸。 我从刚在饭桌旁坐下时,就从夫人的神色中大致推测到了事情的进展。但我一直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夫人为了把事情告诉K,当着我的面把一切都讲出来,那可就难堪了。这样的事她会不在乎地讲出来的。我真是如坐针毡一般。幸而K又恢复了原来的沉默。心情比往日多少有些愉快的夫人,也终于没有越过我的顾虑把话讲下去。这时我才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房中。但是,我不能不考虑到今后我应该如何向K解释这个问题,于是便在心里偏造了许多辩解的理由。但这些理由,全都是无法对K讲出口的。卑怯的我,终于不愿向K把自己的事说个明白。 四十七 “我就这样过了两三天。当然这两三天中,对K的担心一直使我的心头很沉重。我心里老想着,若不想个办法便觉得对不起他。而且夫人的样子和小姐的神情,又象捅我似的刺激着我,使我愈加难受。性气爽快的夫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在饭桌上就把这桩事情向K兜出采。而且还不能肯定地说,自那以后小姐对我格外明显的举动,不是使K变得阴郁和猜疑的原因。我的处境使我必须想个办法,把我和这个家庭之间结成的新关系告诉给K。但是一有伦理道德上的弱点,我深感自己很难办到。 我无计可施,便想请夫人再去跟K谈谈,当然是我不在家的时候。但是,若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只不过是直接与间接的区别,而丢脸却是一样的。然而,若要夫人编出一段瞎话,那夫人就一定会追问原因了。如果把一切都告诉夫人,那就等于我甘愿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在自己的爱人和她母亲面前。我是不马虎的,只认为那是关于我未来的信誉问题。在结婚之前就失去爱人的信任,哪怕是一丝一毫,却仿佛是我难以忍受的不幸。 总之,我是个本想走正直的路,却失足成了个蠢货,或者说成了滑头。如今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老天爷和我的心。但是,当我重新站起来,再要向前跨出一步的时候,便陷入不得不把这失足的原委诉诸于众的窘境中。我想把这件事隐瞒到底,同时又无论如何不往前走下去。于是我被钳制在这里,寸步难移。 过了五、六天之后,夫人突然问我,那件事同K说了么?我说还没有。她便追问我为什么不说。在此追问之前,我窘住了。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夫人使我震惊的话: ‘怪不得我说的时候,他的脸色就不对。你也不对呀,平时关系那么亲密,却装着若无其事一声不响。’ 我问夫人,K当时说了些什么。夫人答道,另外也没说什么。但我执意要她详细地说说。她本来也不想隐瞒什么,便一面说没什么要紧的,一面把K的情况告诉了我。 我根据夫人的讲述推想,K似乎是以最平静的震惊来承受这最后的打击的。当K知道我和小姐之间结成的新关系时,最初说了声,是么?但是当夫人说:‘请您也高兴吧。’这时他才望着夫人的脸,露出微笑,说:‘恭喜了。’说完就走了。在打开茶室的隔扇门之前,他又回过头来问夫人:‘他们什么时候结婚?’接着又道: ‘我本想送些贺礼,可是没有钱,只好作罢了。’我坐在夫人面前,听了这席话,难受得好象胸头给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四十八 “算起来,夫人对K说过之后已有两天多了。这期间,K并没有对我显出一点跟以前不同的样子。我也丝毫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我觉得他这超然的神态,即便只是装出来的,也实在令人敬佩。我暗暗把他和自己作了比较,他是那样高尚。 ‘虽然我靠计谋取胜了,但在人格上却是失败的。’这种信念在我心中不停地翻腾起来。那时,我心想K一定要看不起我了,便独自羞红了脸。但是,如今使我在K面前更感到羞惭的,却是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创伤。 当我下决心,进也罢、止也罢,总得等到第二天的时候,已是到了星期六的晚上。但是,就在那天晚上,K自杀了。至今我一想起那晚的光景,仍是毛骨悚然。我平时睡觉总是枕头朝东,只有那晚偶然朝西躺下了,这或许是什么因缘吧。由于枕边吹来一股寒风,我忽然醒来。睁眼一番,K和我的屋子之间一向关得很紧的隔扇,同前几天晚上一样开着。然而K那黑幢幢的身影,并没象前几天那样站在那里。仿佛感到一种暗示似的,我在地铺上用肘撑起身子,使劲地朝K的房间窥望。油灯幽暗地燃着,床也铺着。但是被子乱糟糟地堆在下面,K俯身趴在对面。 喂!我唤了一声,没有任何回答。喂,怎么啦?我又招呼了他一声。但是他的身子依然一动不动。我马上站起来,走到门槛旁,借着昏暗的灯光,巡视他的房间。 那时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就同突然听到K坦白他的爱情时差不多。我的眼睛刚在他房中看了一眼,便如同玻璃假眼一般失去了转动的能力。我呆若木鸡地戳在那里。仿佛一阵疾风掠过我的身子之后,我才苏醒过来,在一瞬间,可怕地展现了我的整个生涯。我不禁得得地战抖起来。 尽管如此,我终究没能忘记自己,马上发观桌上放着一封信。正如我的预料,信上写着我的名字。我不顾一切地拆开信封,但信中却丝毫没有提到我所预料的事情。我原以为信上一定会有很多苛责我的话。我担心若是给夫人和小姐看了,将会怎样地蔑视我呵。我只大略扫了一遍,首先想到的是,我得救了(当然得救的只是脸面。但在这种情况下,脸面对我来说似乎是非常重要的)。 信的内容很简单,而且是抽象的。只说自已是因为意志薄弱、行为懦怯、前途无望而自杀的。随后又极为简单地对我以前的帮助表示了谢意,并请我随便料理一下死后的事宜。也提到了由于给夫人招来麻烦,心里过意不去,让我代他向她表示歉意。还请我通知一下故乡。总之,必要的事情都一一写上了,唯独找不见小姐的名字。看完之后,我马上意识到K是在故意回避。但是,使我最痛心的,似乎是他笔墨之余在结尾加上的一句话:‘虽然早就应该死,却不知为何活到了今天。’ 我颤抖着把信叠好,重新装在信封里,按照原样放在桌子上,故意让大家都能看到它。然后我回过身来,这才看到那飞溅在隔扇上的血潮。 四十九 “我突然用双手抱住K的头,略微抬起一些,我想看看他的死去的面容。但是当我从下面窥视他那俯伏的面孔时,立刻松了手。不仅令人毛骨悚然,而且觉得他的头异常沉重。我呆呆地望着刚才触到的他那冰冷的耳朵,和仍象平时一样浓密的短发。我一点没想到过哭,只是觉得可怕。这种可怕的感觉,不仅是眼前的情景刺激官能所产生的单调的恐怖,而且我还深深地预感到,这位身子忽然冷却下来的朋友所暗示的命运的可怕。 我失去了任何思辨能力,又回到自己房中,在这间八张席大的屋子里徘徊起来。大概是我的头脑无意识地命令我暂时这样走动的。我觉得应该想个办法,同时又觉得一切都做不成了,只能在这里徘徊,正象关在笼子里的熊一样。 我总想到后面叫醒夫人,可是不愿让女人看到这可怕情景的心情,又马上拦住了我。夫人姑且不说,尤其不能惊吓小姐的强烈意志,压制着我,我又开始徘徊起来。 这时,我点上了自己房里的油灯。然后不时地看看表。那时再没有比这表走的缓慢更难挨的了。我记不清起来的时间,不过显然离天亮不远了。我一边徘徊,一边焦急地等着天亮,心里懊恼地想道:这漫漫的长夜,难道就没有个头么? 我们习惯在七点之前起床,因为学校大多是八点上课,否则就要迟到。所以女佣人应该在六点钟起床。但是,那天我去叫女佣人起来时,还不到六点钟。这时夫人提醒我说,今天是星期日。她听见我的脚步声就醒了。我说,如果夫人醒了的话,到我的房间里来一下。夫人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平时穿的外褂,跟在我后面来了。我一进屋就立刻关紧刚才还开着的隔扇门,小声告诉夫人,出事了。夫人忙问,什么事?我扬起下巴指了指邻室,说:‘您别害怕。’夫人的脸煞白了。‘夫人,K自杀了。’我又说道。她仿佛一下瘫在那里,望着我的脸一言不发。这时我突然在她面前跪下来,垂着头,歉意地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小姐。’在见到夫人之前,我根本没想这样说的。但是,望着夫人的眼睛时,却突然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请你想想吧,不能向K负荆的我,只能向夫人和小姐请罪了。总之,这是出于我的自然冲动,撇开了平时的自己,游移不定地开了忏悔之口。幸而夫人并没有从这样深的意义上理解我的话。她面色苍白,却安抚我似的说: ‘出了想不到的事情,也没有办法呵。’然而惊慌和恐怖,象雕刻一般深深地刻在她的脸上。 五十 “我虽然觉得对不起夫人,却还是起身打开了刚刚关上的隔扇门。那时K灯盏里的油似乎已经燃尽,室内几乎一团漆黑。我回过身拿起自己的油灯,立在门口回头望望夫人。她躲在我身后,朝这间四张席的室内窥望,可是,没想进去。她吩咐我,这里要保持原样,打开木板套窗。 在此之后的夫人的神态,真不惋为军人的孀妇,处理事情很得要领。我去请医生、跑警察署,都是夫人吩咐的。这些手续办完工前,她不准任何人走进K的房间。 K是用小刀割断颈动脉,一口气就死了。此外没有任何伤痕。这时我才知道,在梦境般昏暗的灯光下所看到的隔扇上的血潮,是一下子从他的颈项里喷射出来的。在白天的光线下,我又清清楚楚地看了一回血迹。我惊骇人血的劲头竟会是那样凶猛。 夫人和我千方百计地打扫了K的房间。还好,他流的血大部分都给他的被褥吸收了,草席也没沾上多少,所以打扫起来并没费多大劲。两个人把他的尸体抬到我的房间,让他象往常睡觉一样躺在那里。然后我就出去给他的本家打电报去了。 我回来时,K的枕边已经点上了线香。刚一进屋,立刻一阵佛堂般的香味扑鼻,我看见母女俩坐在烟雾中。从昨晚到现在,我还是刚刚见到小姐。她哭了,夫人的眼睛也红红的。事情发生以来,我简直忘记了哭,直到这时,才总算生出一股悲戚的情感。我不知道这点悲戚,使我的胸头得到了多少宽慰。但是,使我那被痛苦和恐怖紧紧揪住的心灵,受到了一滴润泽的,却是那时的悲哀。 我默默地坐在她们身旁。夫人要我也上线香。我上过香又默默地坐下来。小姐没有理睬我,只偶尔同夫人交谈一两句,也是眼下的一些事情。她还没有心思谈论K的往事。尽管如此,我心中暗想:没让她看见昨晚那可怕的情景,真做对了。我担心的是给年轻的美人看了这样可怕的景象,会因此破坏她那特有的美色。当这种恐惧发展到我的毫发末端时,我的行动都不能摆脱这种想法。在这种想法里笼罩着一种郁闷,这种不快就仿佛一朵娇艳的鲜花无端地遭到鞭打一般。 K的父兄从乡下赶来时,我就K的遗体埋在什么地方,谈了自己的意见。K生前常常同我一起在杂司谷一带散步,他很喜欢那儿。我记得我们还半开玩笑地约定过,既然你那么喜欢,死后就埋在这里吧。于是我想到,现在我就按那时的约定,把K埋在杂司谷,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点点功德吧,但是,只要我还活着,便情愿每个月都跪在K的墓前重新忏悔。或许也有以前一切都由我来照料被他们抛弃的K的情面吧,K的父兄听从了我的意见。 五十一 “在为K送葬回来的路上,他的一位朋友问我,K为什么自杀。自从事情发生以来,我已经不知多少次为这种质问感到痛苦了。首先是夫人和小姐,接着是从故乡赶来的K的父兄和接到通知的朋友们,甚至同K毫不相干的报社记者,全都向我提出过同样的问题。我的良心每次都象针扎一般的难受。而且在这种质问背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就是你杀死的,赶快坦白吧!’ 我的回答对任何人都一样,不过是重复一遍他留给我的遗书,此外一句话也不多说。在葬礼的归途中,提出同样问题、又得到同样回答的K的朋友,从怀里取出一份报纸递给我。我一边走,一边看他指点的地方。上面写道:‘K是因为被父兄从家里撵出来之后,产生了厌世的念头而自杀的。’我没有作声,把报纸叠好又送回他手里。此外他还告诉我,也有的报纸说,K是由于神经错乱而自杀的。这些日子,我忙得不可开交,连报纸都顾不上看,所以这方面的消息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心里却一直在惦记着。我最担心报上登出给家里人找麻烦的消息,特别是小姐的名字若受到牵连,就更不堪忍受了。我问那位朋友,此外还登了什么。他说他看到的,只有这两种。 我搬到现在这所住宅,是那以后不久的时候。夫人和小姐忌讳以前那所房子,我每晚都重复着那夜的回忆,也很痛苦。所以一经商量便决定搬家。 搬过去约莫两个月之后,我顺利地大学毕业了。在毕业后不到半年的时候,我终于同小姐结了婚。从外表上看,一切都是依照预想发展的,所以也可以说应该庆贺。夫人和小姐似乎都很幸福,我也觉得自己很幸福。但是,我的幸福却拖着一条黑影。我想,这幸福大概正是最后把我引向那可悲的命运的导火索吧。 结婚的时候,小姐——已经不是小姐了,应该称为妻——不知想起了什么,说道,我们去给K扫扫墓吧。我的心毫无由来地蓦然一惊,问她怎么忽然想起这种事来。妻说,我们一起去扫墓,K一定会感到高兴的。我呆呆地望着她那一无所知的脸。直到她问我怎么了,这时我才清醒过来。 我答应了妻的要求,两个人一同到杂司谷去了,我在K的新墓上洒了洗尘水,妻在坟前供上线香和鲜花。我们低头合掌。大概妻一定在默述着同我结婚的前后经过,让K高兴吧。我只在心底里不断重复着自己的过错。 那时,妻抚摸着K的墓石,夸耀说很漂亮。其实那墓没什么特殊的,大约是我亲自到石料铺挑选、定购的缘故,她才故意这样说的吧。我望着这座新的坟墓,又看看我的新婚妻子,想到K那埋在地下的新的白骨,相比之下,心里不能不感到命运的讥讽。从那以后,我下了决心,再不同妻子一同去为K扫墓了。 五十二 “我对于亡友的这种感觉总是持续着,其实这也正是我从一开始就害怕的。甚至几年来所期望的结婚,也不能不说是在惶惑中举行的。然而,我本人却无法预料自己的前途,所以总以为结婚也许会使我的心情一转,成为步入新生涯的开端。但是,做了同妻子朝夕相处的丈夫,我那虚幻的希望,便立刻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支离破碎了。我同妻相见时,常常突然感到K的威胁。仿佛她站在中间,到处不可分割地连结着K和我。我对她也没什么不满的,只因为这种感觉,总想避开她。于是她马上察觉到了。然而,她并不明原委。她常常盘问我,为什么老是这样思虑?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吗?当我一笑了之时,便也释然,但有时她也生了气。后来她竟嗔怒道: ‘你厌弃我了吧!’‘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每次我都很痛苦。 也有几回,我一发狠,就要向她原原本本地坦白。但是,一到真的要向她倾吐的时候,一股身外的力量就突然闯进来抑制住我。你是理解我的,也本没有必要再解释了,然而这却是应谈的要点,还是先说一下的好。那时候,我丝毫不想在妻子面前掩饰自己。假使我以对亡友同样善良的心,当面向她忏悔自己的罪过,她一定会流下喜悦的泪水原谅我的。我所以没能这样做,并不是盘算对我有什么利害关系。我只是不忍心在妻子的记忆中留下丝毫的污点,才没有坦白的。请这样理解吧,在纯洁的感情中,哪怕留下一滴无情阴郁的污点,于我来说都是莫大的痛楚。 过了一年我仍然不能把K忘掉,心里常常感到不安。为了驱逐这种不安的心情,我就试图在书籍里寻求慰藉,拿出异乎寻常的劲头开始用功。而且我盼望着能有成功的那一天。但是,凭空造出一个目标,又异想天开地期待着它的成功,分明是说谎,便更加使我烦恼。于是,我再也不能把心灵埋藏在书籍中了。我又抱着胳膊向社会眺望起来。 我似乎觉得妻子并没为眼下生活所困扰,她的心情是松缓的。妻家原也有些财产,母女俩无事赋闲也总能维持生活,而且我的景况不找职业也没啥问题。这么想也不无道理,大约还有几分放纵情绪吧。但是,我不做事的主要原因,并不完全在这里。一定是我受到叔叔的欺骗之后,我痛彻地感到人是不可信赖吧。但是我也真的相信人性恶了。我心中产生一种信念,不管世人如何,我本人是高尚的。但是当我意识到,因为K,这种信念已毁之殆尽,自己也不过是个同叔叔一样的人时,我突然惶惶然了。一向厌恶别人的我,也终于厌恶起自己,动弹不得了。 五十三 “我没能把自己活埋在书籍中,有一时期,我又试图把心泡在酒里,以忘却自己。我本不嗜酒,然而却是天生的要喝就能喝,因此就想借酒量来灌醉自己的心灵。这种浅薄的权宜办法,很快就使我变得更加厌世了。当烂醉到了顶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自己充当的角色。自己故作这般佯狂,无异是个自己骗自己的傻瓜。于是,我战栗了,眼睛和心灵也清醒了,有时候,无论怎么喝,却连这种佯狂的神态也装不出来,就索性消沉下去。而且就算用这般技巧换来一点愉快之后,又必然适得其反,照样阴郁不堪。我这副神态,总也躲不过自己最心爱的妻和她母亲的眼睛。她们开始从她们女人的心理来解释我。 妻的母亲常常责备妻不尽心,妻却为我隐瞒着。但是,她又觉得不私下责备我几句,自己便过意本去似的。虽说是责备,话语并不生硬,所以我也从没有因她说什么而激忿过。她常常恳求我,有什么不顺心就直接了当地说吧。她还劝告我,为了我的前途,赶快戒酒吧。有时她哭着说:‘近来,你简直全变了。’如果只说这些倒也罢了,但是她又说:‘倘若K活着,你也不会这般模样吧。’我答道,也许是的。然而,我回答的意思同她理解的意思截然不同,因此我心里愈发悲痛。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想对她作任何解释。 我常常向她认错,那多是沉醉晚归的第二天早上。她有时笑笑,有时默默不语,也有时潸潸泪下。无论她是哪样,我都痛苦极了。所以我向她认错,同向自己认错便也是一回事。我终于戒酒了。与其说这是妻子的忠告,还不如说是自己感到厌恶更恰当些吧。 酒虽然戒了,却什么也不想做。没有办法,我只好又读书。但读书也不过随便翻翻,任其自流下去。妻常常问我为什么用功,我只能报以苦笑。然而当想到,连世上自己最亲爱的一个人,都不能理解自己时,便不免悲伤起来。当想到有办法可以使她理解,却又拿不出勇气,就越发令我悲伤。我非常孤独,常常觉得在这个处处隔绝的世界上,只住着我一个人。 同时我反复地思索着K的死因。大约是当时我的头脑,只为爱情一个观念所支配的原因吧,我的观察可以说是简单而笔直的。我马上就认定K的死,无疑是因为失恋。然而,当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再面对这同一现象时,便似乎发觉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了。这是现实与理想的冲突——这仍不足以说明问题。后来我竟疑惑起,K是不是同我一样由于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结果,才突然选择死的?于是我又战栗了。一种预感,时常象风一般掠过我的心头:我也同K一样,正重蹈他所走过的路。 五十四 “过了不久,妻的母亲病了。请来医生诊断,说好不了啦。我为她做了尽心竭力的护理。这不仅是为了病人本人,也是为了我的爱妻,但从更高的意义上来说,终归还是为了人。以前我一定也曾尽力做点什么,可是由于什么也干不成,所以便只好袖手啥也不干。同社会隔绝的我,头一次自觉地想动手多少做一点好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可以说是受一种赎罪的心情支配的。 母亲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妻子两个人。妻子对我说,从此,世上可依赖的就只有一个人了。然而连自己本身都不能信赖的我,望着妻的脸不由得眼泪汪汪的了。心里想着妻真是个不幸的女人,不料又脱口说了出来。妻问我为什么。她不理解我的意思,我也不能给她解释。她哭了。因为我平时就用乖僻的眼光观察她,于是抱怨她又要提那件事了。 母亲故去以后,我尽量对妻做出温存的样子。这不仅仅是出于对她本人的爱。在我那温情中,好象抛开个人还有更为广阔的背景。我那颗跳动着的心,仿佛是在同看护妻的母亲时的心情一样。看来妻是满意了。但是,由于她不能理解我,那满意之中又总象含有淡淡的疑云。然而我并不担心在她理解我这一点上,这种不足的情绪是会增加还是会减少。因为我认为比起来自伟大的人道立场上的爱来,女人更喜欢男人专注于自己的亲切。即使这多少有些不近情理,这种天性看来女人比男人更强。 有一回,妻说难道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就总不能贴在一起么?我模棱两可地答道,只有年轻的时候才会吧。她好象是在回顾着自己的过去,一会儿,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从那时起,我心中常常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影子。起初是偶然从外面袭来的。我惊骇了,战栗了。可是不多久,我的心仿佛同那可怕的闪影呼应起来。后来,我感觉得它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自己生下来,就似乎潜伏在自己心灵深处了。每逢有这样的心境时,我就怀疑自己的大脑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但是,我并不想请医生或者其他什么人来诊断。 我深深感到人是罪恶的。这种感觉驱使我每月都去为K扫墓;使我精心护理妻的母亲;而且命令我温存地对待妻子。有时,我甚至觉得为了这种感觉,想让不相识的路人鞭挞自己。在慢慢度过这个阶段的过程中,又觉得与其让别人鞭挞,还是自己鞭挞自己好些。后来竟起了与其自己鞭挞自己,还不如自己杀死自己的念头。我没有办法,只好决心把自己当做一个死人活下去。 我下了这样的决心,至今已有几年了吧。我和妻仍同往常一样,和睦地生活着。我们决非不幸,而是很幸福的。但是有一点,这一点,使我轻松不下去。那就是妻子似乎常常显出一种暗淡的神情。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很对不起她。 五十五 “我这颗抱着已经死了而活下去的心,时常由于外界的刺激而激奋起来。但是,当我正决心向一个方向冲出去的时候,好象不知从哪里钻出一股可怕的力量,突然紧紧地揪住我的心,使我丝毫动弹不得。而且这股神奇的力量压抑着我,似乎在说,你是个没有资格做任何事情的人。于是,这一句话就使我顿时颓唐了。过了一会儿,我正要重新振作时,又被紧紧勒住。我咬紧牙关,怒吼道,为什么总是纠缠着我!这股神秘的力量冷笑着说,你心里很明白嘛!我又变得沮丧了。 请你想想吧,我过的是没有波澜、没有曲折的单调生活,可内心里却总是持续着这样痛苦的战争。在妻见了感到懊恼之前,这懊恼我已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了。当我在这间牢房里无论如何得不到安宁,又无论如何不能冲出去的时候,便发觉对我来说,省事便能办到的,只有自杀。也许你会鼓起眼睛问为什么,因为那股总是揪住我的心不放的神秘可怕的力量,虽然在一切方面堵塞了我的出路,却单单为我自由地敞开了死的大门。人若不动,那无话可说,哪怕能让我动一点点,不走这条路,那么我是没有别的道路的。 直至今天,我已经有两三次在命运的引导下,想要走向极乐世界。但是,每次都割舍不得妻子。当然,我没有把妻子一同带去的勇气。我连向妻坦白真相都做不到,更何况夺走妻的天年,做自己命运的牺牲!这样残忍的行径,想想都令人胆寒。正如我有我的宿命,妻也有妻的流年,硬是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去火殓,也只能使我痛苦不堪。 同时,一想到我故去之后的妻,便觉得说不出的哀悯。我回想起母亲死时,妻曾一往情深地说过,从此世上可依赖的只有我一个人了,就更叫我柔肠寸断。我总是踌躇不决。有时望着她的脸也想过,幸好没有走绝路。于是又呆呆地悚惧了。我还常常被妻子那种似乎不满的眼光眺望着。 请记住,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起初在镰仓同你相遇时,我们一起在郊外散步时,我的心情都没有多大变化。我的身后总拖着一条黑影,仿佛我是为了妻才拖延着生命,在世上行走似的。就是在你毕业后回家乡的时候,也是如此。我跟你约定在九月份相见,并不是说谎,真的想见你。我想秋天过去,还有冬天,就是冬天到了尽头也会见到你的。 那时,在炎热的盛夏中,明治天皇驾崩了。那时我仿佛觉得明治精神始于天皇,也终于天皇。受了明治精神影响最深的我们,就是以后活下去,也毕竟是不合时宜的。这种感觉强烈地冲撞着我的心。我直接了当地对妻这样说了。她笑了笑没有理睬。不知她想起了什么,突然戏谑地对我说,那就去殉死好啦! 五十六 “我几乎忘了殉死这个词。因为平时不使用,简直沉陷在记忆的底层,似乎陈腐了。听到妻的戏谑才想起来,我便回答,倘若真能殉死的话,我就准备为明治精神殉死。当然,我的回答也不过是个玩笑。但是那时,我似乎感觉到在这个陈腐多余的词里,已经有一种新的含意。 以后约莫过了一个月左右,在天皇大葬之夜,我象往常一样坐在书房中,听到了报丧的号炮。我仿佛觉得那炮声,犹如明治时代永远结束的通告。后来才想到,这也竟然成了乃木大将(注:乃木大将——即乃木希典,明治天皇的宠臣,曾任旅顺口之役的陆军司令官。因在西南战争中丢了军旗,曾想自杀,后因天皇恩典,传话:须得朕死之后。他一直等到天皇死,才同妻子一起破腹自杀。后被誉为军神,是典型的军国主义分子)永远辞世的通知。我拿着号外,不由得对妻说道:‘殉死,殉死!’ 我在报上读到一段乃木大将死前立下的遗书:自从西南战争(发生于一八七七年,是明治维新功臣之一的西乡隆盛为代表的封建势力发动的反明治维新的叛乱,当年失败)时被敌人夺去军旗以后,为了这个过失一直想着死了吧,死了吧,而终于活到了今天。读了这段记述时,我不由得屈指算了算乃木先生决心一死而又活下来的年月。西南战争爆发在明治十年,所以到明治四十五年时,已达三十五年之久。在这三十五年中,乃木先生似乎总是想着死,而一直等待着死的机会。我想,对他来说是活三十五年痛苦,还是把刀刺入胸中的一刹那间痛苦呢? 随后过了两三天,我终于下了自杀的决心。正如我不大理解乃木先生的死因,也许你也不会确切地理解我自杀的道理。倘若真的如此,那便是由时代变迁而造成的人的差异,是无可如何的。或许说是个人的天性不同要确切些吧。总之,我是打算尽量地让你理解这个神秘的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了你。 我要留下妻子走了。幸运的是,她在我去世之后,并没有生活上的忧患。我不愿意给她留下残酷的惊恐,只想不让她见到血色地死去。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我情愿在死后让她以为是暴病身亡,哪怕认为我疯了,也是心满意足的。 请你想一想,我下了死的决心之后,已有十多天了,但是请你想到这大部分时间是为你写下这篇长长的自传的一节所用去的。起初我想同你面谈,但写了之后,反而觉得这样更能清晰地勾画出自己,心情更愉快。我并非醉心于写作,只是觉得把我过去的一生,作为人类经验的一部分,毫无虚饰地记录下来。因为它是只有我才能讲出来的,我想我的这番努力,在认识人的问题上,对于你,对于别人都不会是徒劳的吧。前几天,我听到一个渡边华山的故事。他为了画好邯郸这幅画,曾把死期拖延了一个星期。在一般人看来,也许会说这是纯属多余的,而对他本人来说,心中自有他自己相应的要求,也可说是非做不可的。我所付出的努力,也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对你许下的诺言,大部分还是自己本身的要求所驱使的结果。 现在我完成了这个要求,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了。这封信落到你手里的时候,大概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早就死了吧。妻在大约十天之前,到住在市谷的婶母家去了。因为婶母生病没人侍候,是我劝她去的。这封长信的大部分内容,是她不在家的时候写下的。她时常回来。她一回来,我就得马上把信藏起来。 我打算把我的过去,连同善恶一起都提供给人们作参考。但是,请你答应我,只对妻一个人例外,我什么都不想让她知道。因为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想让她对我过去的回忆,尽量纯洁地保存下来。所以,即使在我死后,只要她还活着,那就请你把这一切部当作我只对你公开的秘密,先藏在你心里吧。”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书本网【采菊的大叔】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